中国独角兽，梦想与现实

唐骋华

2018年，创投圈最热的词汇有两个，一是区块链，另一个，就是独角兽。一家公司，只要贴上了“独角兽”的标签，顿时成为自带流量的风投宠儿，身价倍增、潜力无限，跻身世界500强似乎只是分分钟的事。

先是一份题为《2017年中國独角兽企业发展报告》的榜单引发热议。该榜单号称由科技部发布，收录了164家中国独角兽企业。它们分布于18个行业领域，遍及全国19个城市。在此前后，胡润研究院、恒大研究院、天风证券、T桔子、CB Insight等国内外创投研究机构，也纷纷推出了自己的中国独角兽企业榜单。

一时间“独角兽”大热。从风投机构到地方政府，都在寻找值得关注的独角兽企业。

然而有媒体报道，那份《2017年中国独角兽企业发展报告》并不是政府认定的，而是企业行为。其制作流程为：先由投资人选出独角兽企业，再做信息挖掘、考察、统计和研究，经科技部火炬中心把关、验证后公布。这不禁令人怀疑榜单的权威性和公正性。

不久，知名财经作家吴晓波发文，对当下的“独角兽热”提出了不同看法。吴晓波披露，某些企业为获得资本市场垂青，或攫取政府的优惠政策，不惜弄虚作假，把自己装扮成独角兽企业。这样的独角兽多了，容易造成“典型的泡沫经济”。

公信力成疑的榜单和财经作家的质疑，给市场的热情过度降了降温。人们开始追问：究竟什么是独角兽？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独角兽？中国“独角兽热”的背后推手又是谁？

硅谷新宠

第一个用“独角兽”定义初创企业的，是美国人Aileen Lee。作为著名投资人，Lee长期致力于创投市场的研究。她观察到，从2003年到2013年的十年间，全球共涌现出39家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新创公司。毫无疑问，它们是资本市场的宠儿。

不过，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些飞速成长的新公司呢？Lee颇费踌躇。起先她想用“全垒打”，后来是“经典”，都不太合适。直到有一天灵光闪现，想到了“独角兽”这个词。

独角兽（Unicorn），西方神话里的虚拟生物，外形如白马，额头长一只螺旋角，象征着高贵和纯洁。据说，遇见独角兽代表着好运。“感觉不错，既贴切又有趣，而且没有被使用过。”Lee后来这样对媒体说。2013年，她发表了《欢迎来到独角兽俱乐部：学习10亿美元的初创企业》一文，阐述了自己对独角兽企业的理解——

成立时间少于10年、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公司。这是独角兽的定义。这些公司从残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拥有良好的成长性和巨大潜力，未来的微软、谷歌将由此诞生。

Lee所勾画的蓝图引起了美国创投圈的浓厚兴趣，“独角兽”一词随之流行起来，成为硅谷企业家、风险投资人的口头禅。有了硅谷加持，独角兽的传播速率大幅度提升，从美国传向全世界。

在这个过程中，独角兽的认定标准逐步细化：两年内估值就突破10亿美元的，被称作初生独角兽;估值在10亿到100亿美元之间的，为一般独角兽;估值高于100亿美元的，是超级独角兽。如果估值不足10亿美元，但有望在短期内达到，则被称作潜力独角兽。当然，时间还是刚性的，即一旦公司成立超过10年，就自动退出独角兽行列。

成都拥有《王者荣耀》这样的独角兽团队。

过去几年，独角兽的数量有了明显的增长。据知名创投研究机构机构CB Insight统计，从2013年至2018年3月，全球共有237家独角兽企业。其中，美国118家，占49.78%;中国62家，占26.16%;第三、第四名为英国、印度，分别有13家和9家。这237家独角兽企业的总估值达到8370亿美元。

新经济引擎

根据CB Insight的报告，中国和美国在独角兽的数量上领跑。中国拥有的独角兽企业多达62家，仅次于美国，比第三名英国、第四名印度的总和还要多。如果按照那份《2017年中国独角兽企业发展报告》提供的数据，中国的独角兽企业更是多达164家。恒大研究院给出的数字要谨慎些：126家，其中11家为超级独角兽，即估值高于100亿美元。

无论哪一家的标准更科学，都反映了一个基本事实：中国的独角兽企业已呈爆发式增长。对此，吴晓波也并不否认。那么，中国独角兽企业具备哪些特点呢？

综合恒大研究院、胡润研究院、IT桔子、CB Insight、科技部火炬中心及PitchBook等机构的报告及榜单不难发现，从行业分布看，中国独角兽涉及十多个行业，细分的话超过30个。但归纳起来，都离不开互联网。例如，被多份榜单纳入的蚂蚁金服、今日头条、滴滴出行、爱奇艺、小米、斗鱼等，要么本身就是互联网企业，要么基于互联网生态。即便是母婴、家具、生鲜等传统行业，时至今日，也必须依托互联网展开业务。

“这充分表明，互联网已然成为新经济的引擎。”上海市人民政府决策咨询专家董锡健说。其原因是，中国互联网产业的发展十分迅猛，而且带动了居民的消费热情。据国家发改委近日公布的数据，我国移动互联网用户已达12.8亿，与此同时，2018年前两个月，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长9.7%。

这两组数据之间存在着某种相关性。因为，有相当比例的消费行为通过移动互联网产生。举个很小的例子，美团和大众点评是在互联网餐饮领域最成功的两家公司，其交易额的95%来自移动端。

“强劲的购买力和消费潜力，必定会吸引资本涌入互联网领域，也促使企业更多地投入研发，设计和生产能抓住消费者痛点的产品。”董锡健分析。

中国独角兽企业还有着较强的地理特征——集中于北京、上海和深圳。根据恒大研究院的报告，北京独角兽企业有58家，排名第一。上海和深圳紧随其后。参考其他机构如胡润研究院的榜单，在地理分布上大同小异。“这就是所谓先发优势。”董锡健说，“北、上、深是中国互联网企业最早兴起的地方，有集聚效应。”

这跟吴晓波的观点不谋而合：“互联网科技企业因为技术、人才、资本等因素，往往会集中出现在某些国家或者一个国家的某些城市。所以独角兽集聚效应非常明显。”

不过，准一线城市的能量也不容小觑。斗鱼直播是武汉的骄傲。估值逾4000亿的蚂蚁金服、估值逾500亿的生活服务平台口碑，则在杭州。更不要提它们背后的投资方阿里巴巴集团，总部也在杭州。单纯计算估值，杭州已超越上海、深圳，跃居第二。有专家甚至预计，未来，杭州可能与北京并肩。此外，无锡、南京、东莞、成都、天津等二线城市也都拥有独角兽企业。

实际上，这一波“独角兽热”与准一线及二线城市的大力推动不无关系。

幕后推手

这几年，杭州对于企业和人才的吸引力是有目共睹的。数据显示，2017年，北京、上海、天津三个直辖市，常住人口和外来人口同时出现下降。相反，杭州却增加了20多万，其中有不少是年轻人才。

目前，杭州云集大量互联网企业，除了阿里系，还有网易、虾米音乐、丁香园、蘑菇街、花瓣网等。有如此强大的基本盘，冒出几个独角兽，并不令人意外。

武汉同样势头强劲。创立于1988年的武汉光谷，一直是当地重点打造的高新产业开发区。经过30年发展，它已是中西部地区实力最强的产业园区，估值15亿美元的全球最大直播平台——斗鱼直播就诞生于此。武汉还有几家独角兽企业，也被市场看好。

杭州和武汉的成功让准一线城市看到了曙光，不少地方纷纷上马“独角兽孵化”项目。

成都拥有《王者荣耀》、货车帮这样的独角兽团队，然而，它们的注册地和税源地都不在成都。为了扭转“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尴尬局面，去年成都花6亿元引锤子科技落户，随后更是宣布在天府新区打造占地面积10006亩的“独角兽岛”，并面向全球征集整体规划设计方案。“独角兽岛”的远景是，用5年时间，培育一家超级独角兽企业、5家独角兽企业及一批瞪羚企业（指成长性好、能跳跃式发展的企业）。

天津的境遇和成都相似。滴滴出行、爱奇艺、途家网等独角兽企业都在天津开发区注册，战略重心却在北京，天津不过是它们的“避税港”。因此，哪怕坐擁爱奇艺这只超级独角兽（其在纳斯达克上市后，市值高达110亿美元），天津也高兴不起来。于是今年3月，天津宣布将在开发区建造“独角兽大厦”。这幢大厦以孵化独角兽企业为宗旨，力图将培育出“亲生”的独角兽企业。

准一线们摩拳擦掌，二三线城市也不甘寂寞。浙江余姚出台“1+N10产业政策”，未来三年，将拨出300亿元财政资金扶持重点产业。其细则可谓给独角兽企业量身定做：获国际或国内领先技术突破、形成核心自主知识产权的独角兽企业，分别奖励500万元、200万元;国际权威榜单认定为独角兽企业或确定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高速成长型创业企业，获100万元奖励;就连独角兽企业做广告，都能获得最高1000万元的资助。

重庆、西安、珠海等地也制定了各自的孵化政策。从专项基金、财政补贴，到人才落户、子女入学，可谓无微不至。目的只有一个——催生独角兽。

这也是中美两国在独角兽企业方面的不同之处。在美国，谁能成为独角兽企业，市场评估;而在中国，地方政府积极参与。看起来，中国地方政府的热情甚至不亚于风投公司。那么，它们的动力从何而来呢？

估值迷雾

地方政府的行为逻辑其实并不难理解。

当前，独角兽企业被视为地方经济的风向标，简单地说，哪座城市独角兽多，哪座城市的经济前景就看好。受此驱动，地方政府倾心于打造独角兽企业。即便自个儿孵化不出，也得招商引资，引进若干。因为这意味着税收、就业、政绩。

但过热容易导致弄虚作假。这主要是指在“估值”上做文章，因为估值，才是认定一家企业是不是独角兽的硬指标。那什么叫估值呢？雪球财经专栏作者唐朝给出了清晰的表述：“所谓估值，就是估算一下这家公司大概值多少钱。”估算、大概等词汇，表明估值的不确定性很大。

一般而言，估值的方法有两大类：绝对估值和相对估值。前者主要指自由现金折现法和股利折现法，比较靠谱，但很难用来估算独角兽企业。因此业内通行的是相对估值，即找一家同行业公司做参照，然后估算出目标公司的价值。

“那弹性就很大了。”唐朝说。能有多大呢？吴晓波讲过一个案例。前不久，分众传媒创始人江南春告诉他，在电梯广告行业，分众传媒占据了87%的市场份额，市值约1200亿人民币。有新创企业宣称要做到行业第二，占据余下的市场份额。这样，该企业的估值就达到240亿元，成为超级独角兽。

还有比这更夸张、更随意的。小米谷仓CEO郭剑飞告诉记者，他遇到过一个做智能垃圾桶的创业者，脑回路十分“清奇”。“他说中国有4亿个家庭，每个家庭需要3个垃圾桶，总共就是12亿个，每只垃圾桶我卖100元，我公司的估值就有120亿元。”

这梦呓般的算术背后是精明的算计——吸引风投，或地方政府的扶持资金。“当然，风投机构并不傻。它们愿意融资，是算准有‘接盘侠，会出更高的价格接手。”唐朝说。如果接手的是地方政府，那最终的承担者可能就是财政了。

在这样的格局下，我们很难对独角兽企业的估值做出正确的判断，也很难确认，依据独角兽企业估值制作的榜单，有多大公信力。当估值像一根橡皮筋能被随意伸缩时，我们就失去了对独角兽企业的基本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