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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君 网络时代,人们不那么信奉精英了

点击:0时间:2020-07-24 07:37:22

邱苑婷

邵燕君在北大人文学苑

精英价值的崩解

人物周刊:很多人从文学形态上定义网络文学,会说它是“通俗文学的网络版”。你似乎更倾向于用媒介来定义网络文学?

邵燕君:我也同意现在的网络文学是以长篇类型小说为主导,但我觉得这么理解很难真正定义网络文学,我倾向于用“新媒介文学”。现在说起网络文学,大家会跟传统文学相区别,对吧?但传统文学是什么?很抽象。其实我们说的传统文学,就是哺育我们长大的印刷文明之下的纸质文学。但我们不会说它是纸质文学,纸质是我们的主流媒介。所以,在纸质文学之下,我们会分纯文学、通俗文学,分诗歌、散文、小说,那么出现一种网络文学的时候,我们就倾向于在原来的分类体系中去界定它。因为现在网络文学大部分是通俗文学,我们就直接按这个体系说它是通俗文学的网络版。但如果你把这个时间段再放长一点的话,网络是一个新的媒介,它应该对应的是口头文学、简帛文学、纸质文学,对应的是不同的媒介。

人物周刊:在你看来,网络这种媒介的特殊之处在哪?

邵燕君:网络时代是什么?是人不再需要文字的转译,我们可以用声像直接交流,人可以即时互动。麦克卢汉说电力发明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它太快了,那结果呢?是取消了距离,任何信息都可以同步抵达。在此之前,北京的一个消息传递到云南去,就是飞机也得飞好几个小时,它就有一个中心和边缘;但在电力时代,这个信息不存在任何的间隔,所以它就同步化,序列性让位于同步性。这个地球就重新变成村子了。

以前我们是面对面(交流),总体来说社会是由血缘关系主导,而今天在这个地球村的范围内,我们是“趣缘”关系,趣味的血缘。比如说这帮人一块玩魔兽的,可能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是个15岁美国少年,但我就跟他说得来。老一代人看见大家在餐桌前还在玩手机,自然会觉得人情冷漠,但事实上,他可能是在另一个你看不见的二次元空间,跟他的小伙伴在一起社交。也就是说,网络时代人类按趣缘空间重新部落化。

人物周刊:现在的网络文学为什么会以类型小说为主导?

邵燕君:老百姓爱看,这就是花钱、花时间的人的选择。没有任何人限制你,你写纯文学也可以发啊,写呀。没人限制你写,但你不能逼人看啊,你不能逼人花钱吧?以前是我们逼人看,这是精英引导和粉丝经济的问题,不是文学的问题。

人物周刊:但这个问题影响到现在社会主流对网络文学的偏见。

邵燕君:对。我们所谓的主流,就是精英啊,是以前得利的那个,“一上课你们都得听我的”,现在他们都不听了。(笑)原来是“你不看我的作品,你粗俗啊”,现在他们不看了,还挺乐呵。

我们想想从小的教育。精英教育里也有快乐,但它不是奔着快乐去,它是奔着好去的,为了那个好你可以忍。那就意味着你要有一个绝对的价值,人才愿意牺牲快乐,去遵从,去训练。现在,显然整个社会的这种价值在变化。你看这次奥运会,那个傅园慧就拿一铜牌,可现在她最红。奥运会的金牌大家很重视,但这次没有那么重视了,对吧?就不是只有金牌一个权威标准了,大家的认同会特别广泛了。

现在的文学也是这样。人们不那么信奉精英了。因为精英的确立,是和知识垄断、信息垄断和教育垄断相关的。以前全国就这么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但是现在的识字率是百分之九十几,信息也很通达了,那你说谁是精英啊?我们学中文的人算精英吗?我们觉得我们是精英,但他们都管咱们叫“文傻”,咱在知乎上都没地位。民间的那些,像马伯庸、六神磊磊那帮人,他不是中文系的,他也有一帮粉丝,你凭什么说你是精英啊?以前,都是什么北大北师大的学院派才能给金庸命名吧?现在还用着你吗?他不需要你,那你的中心地位在哪里啊?评判权在谁手里啊?在读者手里。读者说,我不爱看你北大中文系写的,我爱看六神磊磊写的,写得好。或者说,噢,你写得真好,但我看不懂,我看他的。网络时代就是这样。

在纸媒时代也有商业小说,也不是精英主导的,也是大众的。但在整个纸质时代,精英占主导地位。比如金庸,他也承认他特别想登堂入室,特别希望北大给他一个位置,他也能够说“我的通俗文学也是经典”。因为那个时候,纸质文学本身就是这么一个雅俗对立的价值结构。

网络时代颠覆的就是这个二元对立结构。它颠覆的不是文学等级秩序,不是说“俗的也挺好”,而是颠覆了整个二元对立,就没有“雅俗”这回事儿,因为去中心化了。我们在各个层面都在颠覆二元对立,甚至在性别上。你连男女都颠覆,还雅俗?

人物周刊:其实很多人看网文,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

邵燕君:庸俗,低级。

人物周刊:对,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非常后悔,但又忍不住不看。

邵燕君:只有我们这帮人,受精英教育特别严格的人,才会觉得自己浪费时间。我采访过“猫腻”,我喜欢的作家,他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工作的意义就是帮助人们杀时间,我要帮助人们把他们的业余时间,有效地、跌宕起伏地、欢乐地杀掉,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他不认为这是浪费,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天天做那重复性的工作,比如搬砖,不管是真的搬砖,还是咱们学术上搬砖,这才叫浪费生命。

我特别恨这种人,明明那个小说真的陪伴过你、感动过你,你失恋的时候,你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人家陪着你的,给了你温暖,给了你快乐,哪怕仅仅给了你陪伴,翻过脸你就说是垃圾,这真叫没有良心。也许他觉得可以说出口的“经典”,在他的生命中根本没留下什么痕迹。而且我们都读过爱情小说什么的,我们会知道,这种让我们感动的小说绝不仅仅是给我们快感的,它确实是给过我们心灵的激荡的。

我觉得人应该尊重自己的爱好,尊重自己的阅读习惯。我前两天跟戴锦华老师聊天,戴老师高雅吧,她说有一个朋友推荐她看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她竟然两宿给看完了。我说您真行啊,11点开始看到早上5点,第二天又11点看到早上5点。她说,对我来说是书就都能看,什么理论书、小说,都是枕边书,都是厕所书,都一样。当然在她这儿肯定有的书特棒,但她不会说“这就是垃圾”,她反而没有这种等级。最早对金庸做评价的,一个是北师大王一川老师,然后是北大这边一帮学生,包括现在吴晓东老师。吴晓东老师就是最典型的,一边写《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一边看金庸小说。只有那些真正把书读通的人才有这个自信,说,我觉得这个挺好的。没有这个自信的人,可能反而就是,“哎呀,垃圾。”

北大网文研究团队合影

大众写作的勃兴

人物周刊:那当我们说一本网络小说写得好或者不好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用什么标准?

邵燕君:网络文学内部当然有自己的一套评价标准,得慢慢摸索,慢慢建立。建立一套针对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这是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做的事情。我昨天接受了一个采访,那个记者问,现在网络文学90%水平都很低,如何提高。其实这是一个悖论。网络文学一个最大的功德,是它恢复了千千万万普通人的阅读和写作梦。“宝剑锋”他们前10年做的是什么?全民写作。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能够打字的人都有了写作的机会。这是前所未有的、让普通人有实现写作梦的机会,你能在这个时候,说它90%写得不好是个错吗?

比如说,你是一个初中就辍学打工的人,突然觉得你也想写作,也写小说了。你那个小说可能也就是,哎我们三五个亲朋好友,给你看看鼓鼓劲儿什么的。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写得好吗?还是,你写了,你也能写小说了?它的意义并不是“写得好”,那你如何评判?你拿这个去判断我们文学的价值吗?

为什么大家会说,唉,90%写得不好,证明网络文学不好,这个标准是哪儿来的呢?这个标准应该是从纸质文学来的,为什么?因为纸贵啊,所有的纸质文学都是经过编辑筛选的,所以你可以说这个文学90%不好,说明文学质量有问题。但在网络文学里不能这么谈比例的。

谈网络文学写得好不好,要谈的是它最后有没有好作品出来,有没有足够数量的好作品出来。基数越大,出现好作品的几率越高。因为文学这个东西,确实要有点天赋,它跟别的教育体系还不太一样。好的文学生态就是怎么能够撒一张巨大的网,把这些文学的种子捞上来,然后让这些人有可能成长,有可能出好作品,这才是好的机制。

你看当年我们期刊那套系统也不错啊,在一个文盲那么多的国度,我们那套作协的体制,撒网铺向了村镇。你看现在捞回来的这些人,莫言,那是科班出身吗?如果没有这套体制,他能上得来吗?余华,小镇青年对吧?贾平凹,这不都是农民吗?这些人如果没有当年那套体制能捞上来吗?你要是把我们原来的文学期刊拿出来,把乡镇最底层的文学期刊,包括文化馆办的那些板报之类的都加上啊,90%写得也不好,如果你只算顶尖的刊物,好的比例肯定会高一些。但是只有顶尖的刊物,他们也好不了,因为底层的那个金字塔没有了。所以对于文学来说,基座大是好事,有不太好的作品是好事儿,就看你有没有一个好的机制,能让它上升。所以,讲网络文学,要讲它后边的机制问题,而不是基数的问题。

人物周刊:所以作协与网络文学的机制差别,在于作协是一种“中心化”的选拔?

邵燕君:对,作协的那个机制原来是跟国家行政部门配套的,行政有什么级别,作协有什么级别。这中间有非常复杂的变化,你说咱们今天批判它,文学为政治服务不自由什么的,但是从另外一面,它确实使无数普通人有了写作的可能性了。我前些天还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写长篇小说,这就是当年播下的种子。但现在这个气氛开始衰落了。这就是我转向网络文学的原因。这个连接着千千万万最底层人民的文学机制,是一套编辑或精英系统,精英系统有精英系统的好处,但是第一,它衰落了;第二,在网络时代,它过去了。网络时代的特点,它不再是精英中心的,它就是一个自由的商业机制,是网民自己写的,那就要看你写的东西大家喜不喜欢。

人物周刊:我们可以说网络文学是一种大众文学、草根文学吗?

邵燕君:这么说没问题,只是我怕这么说会混在原来那个价值体系里。因为你说大众的时候意味着精英,而在网络这个空间里,它的位置变了。我们其实都有巨大的惶恐,就是我们精英在哪?我们的地位在哪?这是一个我们需要重新考虑的问题。

在网络时代,我觉得还是有精英的,但这个精英已经不能靠某种固定的身份来讲,比如说,我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是不是我就有权威性?我不能靠这个了,人不认你。靠的是什么?是你真的让人信服。比如我们编网络文学年选给别人看,他说编得还行啊,你们还能说出些我们不清楚的事,这才是认了。慢慢地,你建立了你的体系和信誉,你可能就有了话语权。

网络内部你不能说没有精英嘛,那么多“推文大V”(指专门评论推荐网络文学作品、且在网友中有口碑和认可度的资深读者,某种程度上承担着网文圈内的民间评论者角色)、“老白”(指读过大量网文作品的读者),比如那个“与子成说”的扫文微博,130多万粉丝呢,不断地在推文。我们现在做的网络文学年选,要选择一个值得我们参考的评价标准,但还是从文学史出发的。如果说我们有精英立场的话,确实有,但我们要考虑的是这个精英怎么重新建立。不过要说推广,唉呀,其实没必要,谁爱看谁看。(笑)

人物周刊:网络文学这个概念在将来会消失吗?

邵燕君:随着网络的普及,再进一步就消失了。当大家都上了网以后,它就不叫网络文学了,它叫类型小说,叫什么诗歌,又叫回来了。这时候会有一个概念,纸质文学,只会用这个概念,因为我们不会去提主流媒介。当我们不再提网络的时候,网络才真的是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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