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记》：对照着，回忆着

安意如

我喜欢照相，却不喜欢照片，因觉得它即便再鲜艳，也只是过去。内心脆弱的人无法承受它，内心坚强的人则不需要它，只有内心宽而安定的人才可以顺着它回溯，不受纷扰。

我坐在床上，翻开爱玲的《对照记》。午后两三点钟，阳光透过院子的葡萄藤，散散地照进来，既温和又倦怠。

这样的下午，适合回忆静静地衍生。那些照片如同一帧帧活动着的影像，在我脑海里晃动着。有比她的文字更真实的感觉，一点一点滴在心里，渐渐潮湿。

《对照记》是她晚年最后一部作品。一半是文字，一半是照片。她在书中写道：“‘三搬当一烧，我搬家的次数太多，平时也就‘丢三落四的，一累了精神涣散，越是怕丢的东西越是要丢。幸存的老照片就都收入全集内，藉此保存。”

于是，我又想象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在大洋彼岸的一间狭小的房子里，爱玲用那双枯瘦的手，孤独地整理自己的一生，对照着，回忆着。

阳光散淡地洒落在她床边的木箱子上，箱子上有一些照片。阳光看上去黄黄的，摸上去薄薄的，映在照片上，那些人，那些事，恍如前生。

她从床上坐起身，走下来，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又坐回床边开始翻照片。写一些字，眼角眉梢，斜斜看去，仍有旧日风韵。

年轻时候的爱玲算不上漂亮，五官也不够精致，却别有一种落拓的美。大约写作的女人都不漂亮，漂亮的女人人生定然是丰富，自然无法安心下来写字，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也怪不得她们。

爱玲的身材瘦长，胡兰成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是那样高大，整个客厅也塞不下她，又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

这样高大与彼时民国流行的丰满圆润的小女子的美不同，而后来胡兰成爱上别人或许也是审美疲劳——他觉得她不够漂亮，时日一久难免生嫌弃。这样的身段样貌，要是搁在现在倒好，天生一骨感美女，气质又独特。

我素来喜欢爱玲仰视的照片，甚至是一见倾心，仿佛我印象中的这个女子就是如此。我不过是直觉，远不及李碧华点得透：“我的印象至深，是大部分张的倩影，总是仰镜，镜头自低角度往上拍摄，而她又不自觉地微仰首，高瞻远瞩，睥睨人间。因为这不断出现的神情，令人有‘鹤立鸡群之强烈感觉。一个人的小动作往往介绍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即使什么都不说，却也说了很多。”

李碧华简直是个文妖，看人亦是这般精到！爱玲可不就是不经意间流露了自己的心绪吗？

她是宦门千金，却素来少与人说起自己的显赫家世，晚年写《对照记》是个例外，大概是人之将老，想追根溯源吧。

《对照记》的照片和文字很大篇幅都是祖辈的，甚至“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她说：“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晚年对家世和友人的回忆给了她最大的满足。

我也喜欢《对照记》中她错错落落的注解。她用这种方式来缅怀那个时代，一个她曾为主角的世界。在异国他乡，用老照片里的往事来取暖，确实是一件可靠的事情。

这样的回忆不全是流畅的，也有晦涩和阻隔。在《对照记》里，我们看不到两个男人的身影，胡兰成和赖雅，两个与她一生缠夹不清的男人。人生毕竟还是有一页滞在那里，不能翻过。任是张爱玲，心底也依然是弱的。

这样的回忆也不全是温馨的，也是孤苦和寂寥的。独居在美国的爱玲，1993年时，已经73岁了。如何能坦然面对大洋彼岸曾经有过的显赫与颓败，一生的爱恨纠缠，情缘跌宕，生命的甜蜜与悲凉。

我手写我心，一点一滴将人生尽归明镜尘埃。只可惜，少了李白的一壶清酒、几点月光，显得清冷寥落，不胜唏嘘。然而，这并非她的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