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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 袭人(上)

点击:0时间:2020-10-26 01:03:55

骆以军

那时她二十出头,住在那所教会大学后面许多幢修会女子公寓其中的一幢里,修女们或因观察过她是个单纯的女孩,于是安排了一位再过半年就要进修会当年轻修女的香港女孩和她同寝室。每个月有一位大修女会来这宿舍带她们祷告,讲解经文。她跟我说起那三十年前台北近郊,河流那岸的那些还是田野中的木盖宿舍,戴头巾穿着黑色修女袍的西班牙、德国、英国修女,或从上海跟着政府逃离过来的外省嬷嬷们,总有一种雾中风景,某些光影或昔日之人说话之脸如在眼前,但却又一转场所有人变成小小灰色的淡影子,变成那片绿光田野或杂乱工厂铁皮房的地景上,像小麻雀那般一群飞来,又哗哗飞走,与时代巨轮无关的过客。

她们虔诚、纯净、良善,修袍风吹猎猎,低眉低眼轻声细语在一整套和周边岛屿、或岛屿外的世界冷战局势完全无关的话语体系中。她和那个室女,未来的修女,自然变成无话不谈的挚友,手帕交。她记得,那时那女孩已到了修女课程的最后一阶段,“永生愿”。似乎已是和这人世尘缘最后渡口的一小段路,一些隐秘的仪式和课程非常紧凑,好像常要和不同阶级的修女嬷嬷们会见,对了,那种说不出的轻焦虑和频频回眺某个将要永别的青春少女的气氛,很像一个快要当新娘的姑娘,就要成为和身旁姊妹们“不一样”的那个人了。

她问过那女孩(纯粹出于好奇),真的真的甘心愿意,这生就当修女奉献给那个神秘、巨大的父吗?女孩的眼神坚毅而澄澈,回说:“当然。”似乎诧异她会这么问,那时她已通过“望会”、“暂愿”这些仪式了。她们都是曾受到圣灵神迹秘召的。但她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二十年后的她笑着对我说:“恶向胆边生哪。”),对那准修女说:“如果你内心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我建议你,这次回香港,就别回来了。”

女孩说:“怎么可能。”似乎她说的是对宿舍女孩来说,大胆胡说到她们只能把头埋到被子里吃吃笑的浑话。

结果那女孩真的回香港就没再回来履行这神圣的,修女们替她准备了那么久的“允诺的爱”。音信全无。那么多年了,她仍然记得那些良善、坚忍的外国老修女们,一种等待、惆怅、担忧的撩光晃影。她们有时难免跟她嘀咕一句:“这小孩真是的,也不来个信,这样让人操心是不是出什么事?”只有她(其实也那么年轻)秘密怀抱着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很像小时候偷带一只宠物小白老鼠到学校给最好的姊妹淘看,但课堂上怕那小东西被老师发现,一只手紧攥着它在里头轻轻颤动的那个外套口袋,到下课时才发现那小东西不知怎么被闷死了。后来,一个月后,两个月后,其中一个老修女总是找她一起散步。那个嬷嬷可是经历过上海日华战争、收容医护救助那些可怜的战争孤儿、妇女;目睹日本飞机轰炸一街血肉横飞的尸体;以及一九四九年所有人像旅鼠往轮船上攀爬的人间惨剧的,有着那样哀悯慈爱的一双眼睛。年轻的她古灵精怪,常乱问一些对圣经完全无知的问题。逗得那老修女呵呵笑。似乎她在扮演一个,最好的那个妹妹离家出走了,而努力让忧悒的母亲开心点的那个原本较不受重视的女儿。

像不自觉地穿越一道换日线,或陪着那些其实敏感、实心眼的修女们漫步走过某一段月光下的暗夜芙蕖。她们开始邀请她参加一些像“僻静”这类灵修之途的活动。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一丝丝不舒服。她被安排去新竹山上一间修院住了一个礼拜,不准说一句话。回忆里那个修院美得像梦中的白银之屋。

但回到台北后,第二天她找了那位老修女谈,她说她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当一个修女,牺牲奉献),她的心不够澄澈安静,在僻静禁语的时光,她脑海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妄念。对爸妈哥哥外公外婆甚至家里的狗充满了牵挂(事实上她父母如果知道她要去当修女,一定气疯了)。她对这个人世红尘还是充满好奇,想要经历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个修女嬷嬷爽朗笑着,并拥抱了她(这么多年后,她真怀念她啊),说她是她见过最精灵古怪的女孩了,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但也叹气说,像她有这样一颗自由宽容的心,如果来当修女,一定会成为像德蕾莎那样伟大的神的仆人。

当然后来她就离开了那个纯净得一群雾中风景般,戴白色或黑色方巾穿修女服的灵属的世界。结婚、生子、工作。认识各式各样的人。她背了她哥哥的债务二十多年。她曾和男友凑钱陪最好的一位姊妹去医院打胎(小孩的父亲是个玩无数年轻女孩的烂货)。一个非常美的高中同学后来下海去当酒女,她还帮她买入场费陪她在那个年代高级到瞠目结舌各式美丽女郎挽着大老板进出的Piano Bar喝咖啡。工作上她遇到各式各样的神经病,背后捅刀子的同事。当那些被男人玩了就甩,哭哭啼啼却又一再重演同样剧目的姊妹的心理医生。前几年最要好的一位高中室友跳楼自杀。那两年她先生到大陆跟朋友投资工厂,她婆婆死时只有她一人在身边,帮她擦澡换衣办后续的丧葬。后来她父亲过世,母亲悲不能抑住来她家,完全退化成一个小孩。她也发现自己每天吃各种药物:类风湿关节炎、心脏二尖瓣闭合不全、忧郁症、失眠……但她总是在当别人的垃圾桶,聆听她们的扭曲混乱的婚外情、想杀死自己母亲的疯狂念头、借钱给她们,或谁谁谁的家人住院她要帮忙找认识的关系帮她想办法弄到病床……

有一天,在一个朋友家里,朋友又带了个神秘兮兮的朋友,说能观人前世,她不信这个,但好教养和好脾气让她温和地让那年轻男人闭着眼握她的手“观一观”。那男人对她说:

“你上辈子是在乱世中,上海徐家汇的某间教堂里的修女,但被一个你非常喜欢的大学生拐了。叛逃了你的修会。没多久这大学生就甩了你。你非常年轻就伤心屈辱死了。死前有一个念头:神啊,这个奇妙的人世,我多想多理解一些它的真相啊……

“你上辈子作为修女的名字,就叫作小德兰修女。”

她说:那是一九八三、八四年间的事了。

那时她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第一份工作刚丢(其实才去做了三个月),整天在家闲晃,看小说。那时她家常有一堆她母亲的朋友,开两桌麻将,她总要在厨房后头用热水把粉红粉蓝嫩黄小毛巾烫得冒烟,折成小方块,放在小瓷碟里,还要切水果(大部分是一瓣一瓣的橙子)、替客厅那些梳着大包头髻的妇人们,将整碟的烟蒂、花生瓜子壳倒进垃圾桶。有时母亲还交代她煮一锅红豆汤小汤圆,小碗盛着,让那些彻夜在罩灯下哗哗搓牌的手指,那些脸孔似乎被烤晒而变得枯槁肃杀的胖瘦不同的脸,因为用瓷汤匙舀那些小圆白糯球,而变得松弛些、柔和些。endprint

标签: 修女 女孩 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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