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泾庙·谨记路·小岛花园

赵基

陈泾庙

上海肇嘉浜路在高安路东首突然分成了两股岔道，向西过了吴兴路才又汇合到了一起，马路中心的地块上还造着几座大楼，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肇嘉浜河道填没之前，这里出现过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明清之际，一条叫作“陈泾”的小河曾经在此处与肇嘉浜合流，在两河交汇处的东北角，明代万历年间建造起一座“陈泾庙”。起初为求风调雨顺，周边民众在其中专门向“陈泾之神”焚香叩拜；到了清朝咸丰年间，各种佛教、道教神仙的造像，在庙内被混搭供奉，弥勒、韦陀、金刚以及太上老君、二十八宿神……齐聚同一屋檐下，可谓一座“偶像博物馆”，从而吸引了各怀信仰、各取所需的善男信女们往来膜拜……

至抗战爆发前的数十年间，是陈泾庙香火相对较旺的时期，庙宇周边地区积攒了一定人气，先是形成小集市，到了民国初期又由法租界和华界“联手”构造了现代道路网络。“八一三事变”后，日军占领肇嘉浜附近地区，租界当局拉起铁丝网自卫，烧香之人濒于绝迹；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初，庙宇主管人金姓老道士主动将房屋交由他人，古庙三百余年的历史从此画上句点。

陈泾庙对于生活在今日的绝大多数上海人而言已经相当陌生，不过一度与它有关的两条道路，不少当下的中老年朋友还是记忆犹新。清朝末期，陈泾庙东西两侧分别存在纵跨肇嘉浜的“东庙桥”和“西庙桥”，两桥的南端皆有一条自然形成、通往龙华的小径；民国初年，华界当局先后将两条小道拓宽、改建为新型道路——东侧的南北向道路顺理成章称为“东庙桥路”，到了1964年，为了适应新时代的需要改名“东安路”；西侧与之平行的道路，就是我们今天熟悉的宛平南路，自道路初具规模直到1964年确立今日叫法，其间数易其名，盖其北端的那座木桥除了“西庙桥”外，尚有“豫丰桥”（1908年洋商放阔重建桥梁时所改）和“谨记桥”两个名称，因此道路名也顺势先后取作“豫丰路”和“谨记路”，不过“西庙桥”及“西庙桥路”的习惯性叫法在百姓中仍并列使用了很久。

谨记路

所谓“谨记路（桥）”，仅用望文生义的方式无法理解路名的奥秘。实际上，“谨”取自一位近代地产商程谨轩的名字。此人原为安徽歙县一名木匠，太平军起义期间进入上海，受雇于沙逊洋行。他聪敏能干，又学会了几句简单的英语，很快便成为包工头。他建议沙逊把陈旧的里弄连同基地，以较长的年限出租给别人翻建新房；随之自己租下这些旧房及基地，利用拆下的废旧材料翻建。为了节约成本，他尽量使用旧砖、旧瓦，砌空心墙，重新粉刷旧门、旧窗，并雇用内地逃难来上海的贫苦农民作为廉价劳动力。因此，每幢房屋翻新费用不足百元，而对外出租金额却可高于原租金的两倍以上，两年左右便可收回全部成本。短短几年内，程谨轩就成了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房地产巨商。今南京西路1522弄花园公寓，以及今高安路附近原肇嘉浜河道中心的小岛花园，都曾经是程氏家族的产业——“谨记桥”就是紧邻小岛花园的桥梁，约在20世纪10年代末再度翻修，出资人便是程谨轩（一说其子），所以将其名讳一部分用于桥梁名称之上也算合情合理了；至于“记”字，则带有典型的中国传统商号色彩，新修成的这座桥梁基本可以看成程谨轩家的又一产业。

小岛花园

小岛花园，建于民国初叶，为中国传统园林风格。花园在程氏家族拥有时期，正式名字叫“遂吾庐”，仅仅占有肇嘉浜北岸老徐家汇路的沿街部分。20世纪20年代，程谨轩之子程霖生继承家业，因经营不善，被迫变卖多处产业，“遂吾庐”由法租界闻人魏廷荣购得。陈泾庙门前的涨滩，将肇嘉浜一分为二：南边河床宽深，是主航道；北边河道狭窄，舟楫难行。随着疏浚河道淤泥的逐年堆积，形成了一块长两百多米东宽西窄的小岛。根据法律，河中涨滩原为公产，魏廷荣即利用自己的权势，修筑石桥沟通小岛和北岸，将购入的花园扩建到了小岛上——“小岛花园”的美名自此不胫而走。遂吾庐和小岛彻底“遂吾心愿”，实质上变成了“魏家花园”。园子在最辉煌时，占地面积达数十亩，由成片的植被和嶙峋假山组成，主建筑是两幢呈东西向排列的假三层砖木结构房屋，配有游泳池、网球场等现代化运动休闲设施。

魏廷荣生于1890年，上海本地人士，自幼笃信天主教。在法国人创办的中法学堂（今光明中学）毕业后，因表现优异被法租界公董局公费派遣留学法国。20世纪10年代中期回国，在中法银公司任职，不久与上海商界头面人物朱葆三的长女结婚。朱葆三，宁波籍富商，历任中国通商银行总董、宁波旅沪同乡会会长、上海总商会会长、全国商会联合会副会长等商界要职，与租界当局交情深厚，法租界公董局就曾命名了一条“朱葆三路”（今溪口路）。在岳丈的关照下，魏廷荣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公董局华人董事，同时出任法租界商团司令兼中华义勇团团长之职，蹿升之快令人侧目。

魏廷荣天资聪颖，长得一表人才，又有权有势，三教九流皆有交往，似乎注定要扯上男女香艳之事。岳父大人的提携并不能换来女婿对女儿的一片痴心，那个扩建一新的小岛花园，其实正是这位大红大紫的魏司令“金屋藏娇”之所。1924年，已故著名京剧大师吕月樵的女儿吕美玉，登上法租界共舞台，演出时装戏《失足恨》，一炮而红，享誉申城。华成烟草公司借机将吕美玉的靓照作为“美丽牌”香烟的商标，从而引发了吕小姐与烟草商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这样一来，名角身价暴涨更加走红，美丽牌香烟则销量大增，倒也贴合了“有美皆备，无丽不臻”那句著名的广告词。魏廷荣也常去戏院捧场，渐渐地对这位新生代名伶痴迷成魔，竟然不顾自己已有家室，公开向吕美玉求婚。在旧社会，演员社会身份低下，吕美玉毕竟只是一位孤女戏子，面对有权有势的翩翩公子，很快就答应了这桩婚事，住进小岛花园做了魏府的二太太。

然而，魏廷荣没曾想到，他的“金屋藏娇”之举竟然得罪了青幫大亨黄金荣。原来，在吕美玉初登共舞台时，黄金荣就对她垂涎三尺，也想纳之为妾。只是色艺俱佳的吕小姐压根看不上样貌猥琐举止粗鲁的“麻皮金荣”，最终还是选择了风流倜傥的魏廷荣。大流氓恼羞成怒放出了狠话，但对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争暗斗不断升级。魏司令率先发难，联络众多公董局华人董事以及部分法国友人，向巴黎的法国最高当局控告黄金荣及其党徒利用职权贪污腐化横行不法，使得黄金荣在法国上司跟前失宠了一段时间。眼看着在这场龙蛇斗中占据了上风，没想到魏廷荣于1929年7月24日居然被人绑架了！那天，魏廷荣被绑匪蒙住双眼，剥得赤条条地塞进开往远郊的小船，关在南汇一户樊姓地保家中。“失踪”了两个月之后，法租界巡捕房阴差阳错地查出绑架案主谋竟然是魏的连襟赵尉先。但其他绑匪提供的线索则显示案子背后还隐藏着神秘的助推黑手，矛头直指另一个青帮大亨杜月笙。赵尉先承认绑架是为了求财，偿还自己欠下的巨额赌债。可既然与青帮大佬扯上了关系，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是不是黄金荣为了报当年的“夺美之仇”让杜月笙暗中捣的鬼？迷雾重重的“绑魏案”闹剧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转眼到了1937年抗战爆发的时节，肇嘉浜沿岸成了极度危险的战争前线。为了安全起见，魏廷荣、吕美玉迁居法租界纵深地带的高逖爱路（今高邮路）5弄48号，小岛花园由佣人看管，之后夫妇俩再也没回过这里。

新中国成立后，小岛花园内的建筑分别由上海市煤炭公司、上海市仪表局、声乐电讯厂、枫林服装厂等单位使用，假山和树木则被园林部门移走，不知所终。至于肇嘉浜北岸，参天的行道树伞盖下，鳞次栉比的沿街商铺背后，还保留了一栋飞檐翘角的中式小楼，据说就是当年遂吾庐的遗存。现在这里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隐溪茶馆”。

编辑：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