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艾恺 不远万里寻找梁漱溟
邓郁
1966年,一个美国人发现了梁漱溟的名字,从此,他将毕生精力致力于研究这个正在被批判的中国人。他在梁漱溟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与他促膝深谈,走访梁漱溟建设的村庄,他认为,梁漱溟对于中国的意义被严重低估了。
“梁漱溟在中国的地位被严重低估了。”71岁的美国人艾恺说,“100年后回顾20世纪中国的思想家,或许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才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而为历史所记住。”
从40年前接触中国文化起,艾恺的人生便与梁漱溟这个名字须臾不分。上世纪70年代,在芝加哥大学研究东方历史的艾恺写出了梁漱溟传记,成为第一个系统研究梁漱溟的学者。此后,他对梁漱溟的两次录音访谈为哲学、史学界留下罕有的口述实录。
从上世纪末开始,梁漱溟又一次被中国知识界热烈谈论,但对大众而言,这个名字依然高深莫测。他是个学富五车的老人,是著名的民主人士,被毛泽东点名批判过,但是梁漱溟为什么重要?
艾恺的回答是:“用西方人的话说,梁漱溟具有‘救世主性格。这种‘圣贤之梦是梁漱溟全部人格的基础……他自以为掌握了一个秘诀。这个秘诀不仅能救中国,而且能拯救全人类,并且他有强烈的责任感要将这一秘诀传给他人。”
与胡适、吴稚晖等“五四”时代大多数反传统观念的同代人相比,他冥顽地捍卫着中国的精神主义,对抗西方的物质主义,犹如中国的泰戈尔。
——艾恺
和他崇敬景仰的研究对象梁漱溟不同,艾恺既不瘦削,亦不严肃。他身材矮胖,嗜好雪茄和酒,很爱与人交流。
1942年,艾恺出生于美国哈利斯堡的一个意大利工人家庭。他21岁时对中国史萌生了浓厚的兴趣。1966年,艾恺考入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师从费正清与舒尔茨。在搜集博士论文资料时,他发现了梁漱溟这个名字和他极具戏剧性的一生。
上世纪伊始,梁漱溟上学的中西小学堂被义和团烧毁。他年仅12岁就去散发传单,上街抵制美货,加入过同盟会,玩“手枪和炸弹的把戏”。但辛亥革命后,他很失望,曾自杀过两次,闭门研究佛学,吃素,甚至一度想出家。后来,由于其发表《究元决疑论》,被蔡元培请到北大当教授,教印度哲学与孔子研究。
经过对中国社会现状的观察和苦思后,1921年,梁漱溟高调宣布自己“弃佛从儒”,次年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从早期的改良、西化思想转为推崇中华文化。他因此成为“20世纪唯一为中国传统文化辩护的知识分子”。
在那本书和此后的进一步研究中,梁漱溟认为中国文化是世界文化下一个发展阶段,而且暗示“中国文化是唯一真正的人类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这部著作恰恰是梁漱溟个人历经虚无,最后产生对儒学的坚定信念的写照。“这就是他本人精神上的迷航记。”艾恺说。
30年代,梁漱溟醉心于用乡村建设来实现民族自救,他在山东省邹平县办了实验县政府,开展民族自救运动。自己也曾当过一县之长,成立邹平研究院,普及教育、引进科技、建立自卫队,用“朝话”形式静思,以乡学村学实行村民自治,靠习诵会这样的机构来进行互助调解,梁漱溟用他超出一般书斋学者的行动力和组织力,把邹平打造成了一个“乡间理想国”。他解释说,农民自己将创立新的“礼俗”,转过来会逐渐造就出新的积极的儒者。
但梁漱溟始终未能解决乡绅和大部分民众在利益上明显的对立。最终,因为日军侵华和军阀韩复渠的逃离,乡村建设历经七年宣告结束。
后来,在邹平,90多岁的村民冯日瑞对艾恺说:“乡村建设,人人是兵,村村是营。强盗土匪,不安好心。这是他(梁)提出的口号。(我们)学识字,学国家的道理。”合作社中的棉花运销社是最为成功的项目,棉田面积从1932年不到900亩,骤增到1934年的4万多亩。老人说,那个时代,是建国以前的最好的时代。
在艾恺眼中,梁漱溟并不适合搞政治,他对权力毫无兴趣,但出于责任感总是会一次次卷入到政治活动中。40年代他发起了民主同盟的前身组织,于香港为该组织创立报纸《光明报》,即后来的《光明日报》。抗战结束后,他作为国共之间的第三力量,为避免中国内战而调停。
时至今日,还有人以乡建运动失败来评点梁漱溟。艾恺直言:“并非任何事情都宜于用我们眼见的成败去认识和估量。多次去邹平之后,我觉得梁漱溟是对的,他提出的是建设中国的长期方案。”
梁漱溟的人生经历映射了20世纪中国的主要事件,精彩至极。他毕生都是一个反黩武主义者,却又是四名军队将领的朋友和顾问;他是一个“反动分子”,却把蒋介石和袁世凯划为同一阶级,认为国民党过于保守,而20世纪30年代的共产主义运动才适合中国的真正需要;他能够作为共产党创始人李大钊的亲密朋友,和毛泽东、周恩来保持着私人关系,而与国民党新传统主义的理论家陈立夫仅仅是点头之交。越是深入了解,艾恺越觉得“梁受到的评价和冷遇太不应该”。
说到底,梁漱溟骨子里还是一位孔子那样的圣人,而不是诸葛亮那样运筹帷幄的儒雅谋士。
——艾恺
冷战时期,艾恺来不了中国,他甚至不知梁漱溟是否活着。他只能到香港拜访梁的学生和同事,如牟宗三、唐君毅等。
1973年,艾恺终于首次访问中国大陆,那时他正着手撰写《最后的儒家》。一到北京,他就多方打听梁先生,但是每一个被问到的人都难以回答。那一次的收获是找到了梁济先生的“梁巨川先生殉道碑”,但已经被砸碎。“那时有谁敢带你去看呢?”
传记在美出版之后的1980年,艾恺突然接到一个陌生老人的电话。一位梁漱溟曾教过的学生带来口信说,梁先生听说了他写的《最后的儒家》,希望见面。
1980年的夏天,38岁的美国人艾恺来到北京,与87岁的梁漱溟促膝深谈。
“还没有进楼,他已经在楼下等待,毫无架子。那时候他快90岁,记忆力简直比我还强。”艾恺说梁认真看了传记,还在很多地方做了标签。但他在作者面前一个字的意见也没有提,“他说他不想对史学家的评价和印象施加影响。”endprint
“使我惊喜的是,他几乎与我想象中的那个人相同。只是到了这一天,我才确信自己成功了:我的书抓住了梁漱溟思想的要义,反映了他的人品。”艾恺说。
梁漱溟对政客和权术的厌恶感使他永远不能真正理解政治和权力,以致他后来作为一个乡村改革者和政治调解人时亦无法用其治术。
——艾恺
“在艾恺之前,没人出过父亲的传记,没人敢研究……在台湾,认为他附共;在大陆,认为他反共。”梁培宽曾这样说。
对大众而言,更多的人了解梁漱溟,是因他上世纪50年代顶撞了毛泽东,成为毛时代的“知名受害者”。
“我看你满身臭气!你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犯、野心家,是伪君子!你一生一世对人民有什么功?一丝也没有,一毫也没有。”1953年9月某天的北京怀仁堂,身材瘦小、穿旧式长袍的梁漱溟因为说“农民生活太苦,工人在九天,农民在九地”,被毛泽东夺去麦克风,遭到痛骂。此后梁漱溟受到全国大批判,终生再未与毛泽东见面。尽管他还是全国政协委员,仍然“舒适地”生活在北京,但国内对于梁漱溟的评价和研究显然成了禁区。
艾恺谈到,梁漱溟钟爱的乡约构想与共产党的学习小组有雷同之处。乡建运动中,他既要求民众自发地积极参与,又要求“尊贤尊智”的精神,这两项要求后被共产党发展出来的制度所证实。而他关于至高无上、魅力非凡的领袖的思想似乎预示了毛在中国革命中的角色。
“邹平的合作社和毛领导的土地改革很接近,当然,它没有斗地主这项重要内容。”艾恺说。
艾恺认为,梁漱溟最大的特点是他从不“坐而论道”。他总是思考着社会问题,一有所悟便去力行。不过,梁的直言不讳让革命领袖很难喜欢上他。1937年他就问过张闻天,共产党的目的是要掌握国家政权吗?
在毛梁“一聊钟情”的延安会面中,艾恺生动地描绘了两人风格上的差异:“毛泽东吸着烟,喝着酒,谈起话来风趣盎然,满口民间的谚语;梁漱溟犹如一个定心坐禅的僧人,以他庄严的腔调吟诵着古圣先贤的教训。梁永远坚持穿长衫,毛在天热时则漫不经心地脱下裤子,即使在正式场合也敢这样做。”
1953年的冲突缘何而起,史家们一直没有给出定论,梁漱溟的后人也希望相关资料能被进一步公开。艾恺分析,梁漱溟始终固执地认为: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他就规划好了与后来共产党改革相近的计划。他总是自命为中国农民的代言人。
饶有意味的是,20多年后,梁漱溟告诉艾恺,周恩来是他眼中的“完人”,而他心目中最伟大的中国人仍是毛泽东。
在80年代那次访谈中,艾恺还问到了梁漱溟的消遣和嗜好。老人轻声笑了,说那就是思考。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长寿和健康,就在于面对那些使世人心烦意乱的飞石冷箭时能泰然处之,无论和毛的绝交,还是对他的批判。有人认为他在历史游戏中是失败的一方,然而梁告诉艾恺,他并不失望,也没有遗憾。
“我做完了我这一生要做的事情。”他对艾恺说。
(黄淑惠荐自《壹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