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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多年家暴后的致命还击

点击:0时间:2023-02-02 19:16:33

程曼祺

面对丈夫周德军近20年的虐待,四川省泸州市合江县团结村的许林芳没有还过手,没有向外界求助,也没有别人帮她。直到在2014年年底的唯一一次反抗中,她掐死了周德军。151名村民随后写联名信为许林芳求情,妇联、公安局、司法局和法院通过各种渠道帮助了这个贫困的家庭。但在未出人命前,许林芳难以从外界获得这种支持。不识字的许林芳,对自己经受的家庭暴力至今仍浑浑噩噩,她认为“不出血就不算受伤”。“他本应该老死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这是许林芳最大的愿望。

根据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2011年的调查,有24.7%的受访女性在婚姻中遭受过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有7.8%的农村妇女明确表示受过配偶的殴打。这意味着,在中国的3.3亿乡村妇女中,有一个绝对数量十分庞大的群体像许林芳一样生活于恐惧中。她们散落在广袤中国的各个角落,把伤痛掩藏在屋门后。

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

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许林芳,家中排行老二,她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1995年,许林芳嫁到四川省泸州市合江县团结村,就一直和丈夫周德军住在一座土屋里。

父母看中周德军家的原因之一,是这里的地比许林芳家的更平更好。但团结村的土地也不十分平整,这里是四川东南丘陵山区地带,与贵州省接壤。

土屋是周德军的爹周老头年轻时盖的,现在被3座两层的砖房环绕,其中两座分别是周德军的三哥和五弟的。在周围砖房的映衬下,土屋像一个放错了时代的异类:从公路上俯视,一半的瓦已没了;进入房屋,墙壁上有许多纵向的裂缝,有的可以塞进两三根指头;凹凸不平的墙上有不少洞,许林芳的小女儿晚上写完作业后,会拿着电筒照进洞里,找老鼠玩。

多年来,自己的土屋一天天破败,而兄弟门的新房陆续将土屋合围,这让周德军心里很不平衡。五弟修房子的时候,周德军因为老五的新房和土屋的间距很小,气得拿着刀赶兄弟,镇上的警察来调解了好几次。

周德军在修房这一农村男性最重要的活动上的无力,有部分身体原因,他常年患有肺气肿。由于贫穷,周德军没有好好治过病。他虽读过几年书,但具体读到几年级,家里人都说不清。这样一个身体孱弱、文化知识贫乏的农村男人,几乎没什么挣钱的门道。周德军平日里在镇上跑摩的,但出车并不勤,时常在茶馆里打牌或看黄色录像。

虽然身体虚弱,但周德军不能停止喝酒。他对许林芳说,喝了酒后,就舒服一些,胸膛没那么痛。因为不停地喝酒,周德军便不断地“酒后发疯”。喝高了之后,他有各种妄想,其中之一是兄弟要来抢他的房子。有一回,喝了酒的周德军坚持认为老五要来霸占土屋里的石仓。平时瘦弱的他,竟然气得把石仓上的隔板砸了下来。周老头过来劝,周德军对着老人的腿一阵乱踢。

当无法通过“修房子”来树立地位和声望后,周德军找到了别的渠道。在大儿子8岁时,他让许林芳摘了环,给他继续生孩子。周德军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没有钱,我有人!”

于是,在这座全村最贫穷的土屋里,又陆续诞生了周二、周三、周四和周五,他们现在分别11岁、10岁、8岁、7岁。周五不到1岁时,被抱给了另一对夫妇。

然而土屋依旧拥挤,6个人只有两间卧室。周德军和3个儿子睡一间,4人挤一张1米5宽的床。许林芳和小女儿睡在另一间,这间卧室连着猪圈和厕所,由于没有门板相隔,房间里总有一股猪圈的味道。

多年来,许林芳一个人承担着一家人2亩地里的农活。丈夫周德军是从来不干农活的。

即便已经年过40岁,许林芳仍对自己的生活懵懵懂懂。自己到底是在18岁还是19岁遇上周德军的,许林芳说不清楚。因为她不识字也不识数,对很多时间、地点记忆模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多高、多重,也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打工的那些工地、塑料花厂、耳机厂、电子厂、手袋厂、皮鞋厂……在哪些城市。

也许正是这种懵懂,成就了许林芳对不顺心和痛苦超人的承受能力。大概19岁的许林芳第一次见到周德军,他很瘦,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灰色西服,烟不离手,走起路来甩肩摆袖。婚还没有正式结,周德军就开始威胁她:“你再出去打工必须和我一起去。你要是不跟我一起,我见到你就下你胳膊,下你腿,看不到你就打你妈。”

除了屈服于威胁,许林芳想不出别的办法。在和周德军一起打工的第3年,她怀上了第一个孩子。1995年,她回乡生下了儿子,和周德军领了结婚证。

“话不多,老实。”这是亲戚、邻居对许林芳的印象。在接触过她的人扩大到律师、法官、妇联工作人员后,对她的形容词还多了农民不常使用的“木讷”和“麻木”。

对难以想象的家庭暴力,许林芳没有失声痛哭过。在近20年的婚姻中,她很少对周德军的打骂还嘴、还手。

许林芳还具备常常和“老实”并列出现的“勤快”。周德军在家就是吃饭、喝酒、睡觉。许林芳包揽了所有农活和家务。她一般6点起床,给周德军和几个孩子做好早饭,然后下地干活。有稻子的季节种稻子,不忙稻谷的季节照看地里的蔬菜。不论是怀着孩子时,还是在生下孩子3天后,许林芳都要干活,给周德军烧火做饭。

但许林芳的老实和勤快,却无法从丈夫那里换来怜悯和基本的尊重。只要周德军喝完酒,就无端打骂她。想发生性关系的时候,他就跑到许林芳屋里,许林芳说女儿还在这儿,周德军嚷着“你是我婆娘……”又是一阵拳头。只有在喝到不省人事的时候,周德军不会打人。他烂泥一样瘫在床上,有时会小便失禁。许林芳就给他换裤子、换被褥。

回忆起过往的生活,许林芳说自己没有哪一个阶段是快乐的。只有在一些瞬间,心里感到稍微的满足:比如孩子好好吃饭或写作业的时候,比如丈夫没喝酒,安静地坐在那儿,甚至帮自己添一把柴火,或给她夹一些瘦肉的时候。

一次次忍耐换来丈夫家暴升级

在近20年的婚姻生活中,许林芳只是以一次次忍耐,纵容着周德军的暴戾。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也不知道如何反抗。

正式结婚前在外打工的时候,周德军就经常打许林芳。有天中午,两人正吃着饭,周德军毫无预兆地把碗往下一摔,正打到许林芳的膝盖上。当时血就流了一腿,3厘米长的伤疤至今可见。

最凶的一次是6年前。一天夜里,周德军喝完酒回来,一进门,就把一条烟重重地甩到桌上。他走进许林芳的卧室,大叫了一声:“今天晚上,杀死她!”同时打开柜子要拿某样东西。许林芳马上反应过来是刀——这把刀,周德军在广东捅过人,工地老板为了息事宁人也没报警。许林芳意识到丈夫是冲着她来的,慌忙夺门而出,一下子磕到了门口的米舂上。顾不得碰破的膝盖,她冒雨拼命往山上跑,逃到了山后的表嫂家。

两个多月后,许林芳的腿刚好,周德军又喝了酒发疯。他穿着皮鞋,一次次踹许林芳的腿和胳膊,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用巴掌掴她,逮着她往门上和墙上撞。

即便如此,许林芳也没想过报警。最初是不知道有找公安这回事,大概5年前,她才第一次听人说可以去公安局报案,但她连报警电话是多少也不知道。她也没想过离婚,她认为离婚后,自己就见不到孩子了。

周德军的五弟家与周德军家离的很近,但因修房子的事与周德军结怨,两家不来往。所以,五弟虽然知道许林芳经常挨周德军打骂,但也无能为力。“哎,他拿刀追我就好几次,我有什么办法?”老五无奈地说。

至于其他亲戚和邻居,就更不会管周德军家里的事。他们提起许林芳,都说虽然知道她常年被打,但也做不了什么。“他是关起门打的,外人怎么管?”许林芳的邻居说。

压抑了近20年她终于爆发反击

在多年的压抑后,从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许林芳,终于在2014年12月26日凌晨爆发。

一个半月前,周德军跑摩的时翻车摔到了田里,断了一根肋骨。他那段时间在家休养,不能挣钱,还欠了一堆医药费。

2014年12月25日吃完晚饭后,周德军难得的没喝酒,守着几个小孩写作业。大概晚上8点多,大儿子从镇上打工回来,周德军忍不住,又去附近小卖部打了2斤酒。

许林芳做完了自己的活:洗碗、洗衣服、扫地、喂猪,还给周德军熬了一碗油渣下酒吃。当夜不到11点,她就和小女儿一起睡下了。

但喝了酒的周德军睡不着,开始满屋转悠。他收掉了大儿子的手机,让他赶快睡。然后又来到许林芳和小女儿的卧室发酒疯。

起初,周德军辱骂的内容是他平日酒醉后的那番妄想,指责许林芳生活不检点。这会儿,睡在隔壁的大儿子还醒着,但他懒得去看一眼。周德军一边骂,一边用拳头打许林芳的头,许林芳就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持续不断的响动中,4个孩子都睡着了,他们的“摇篮曲”常常是这种打骂声。

下半夜1点多的时候,周德军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性要求。许林芳事后回忆,这是她最想不通,也最生气的地方。在被拒绝后,周德军气急败坏,他一边叫嚷“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一边用拳头捶打许林芳的头。

一瞬间,许林芳气急了,她掀开被子,抓起靠在床边堵老鼠洞的木棍,对着周德军的后脑敲了两下。血顺着周德军的头流到被子和地上。这时,周德军还要继续打许林芳,被许林芳掐住了他的脖子。突然,“砰”的一声,周德军的身体栽倒在床沿上,脸朝下,双膝跪地。小女儿被这个声音惊醒,睁眼时,看到被子上是血,妈妈跪在床上。

“爸爸、爸爸……妈妈、妈妈!”小女儿的叫声打破了人死后片刻的寂静。

周德军已没了鼻息,意识到自己杀了人的许林芳,吓得头脑空白。片刻后,她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道德意识认定了要“一命偿一命”。她开始翻找家里的农药——这是农村妇女最常见的自杀方式之一。但农药瓶子是空的,她没自杀成。

隔壁的3个儿子随后也跑了过来。二儿子和三儿子吓得忘了哭。大儿子说,看到父亲的尸体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只是感到一阵解脱。

在大儿子的帮助下,许林芳给周德军的大哥、三哥和五弟打了电话:“我把周德军打死了。”她对死者的兄弟说。老大和老三都在外打工,住在隔壁的老五马上赶到了现场。

凌晨2点10分,周德军的大儿子帮母亲拨了110;2点半左右,警察赶到了案发地,拷走了许林芳。

凶案发生后,平时不好过问“家事”的亲戚邻居们又展现出了热心肠。周德军的几个兄弟希望许林芳能判得轻一点,她家还有3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许林芳入狱,养育、照顾这些侄子侄女就会变成兄弟们的共同负担。

合江县公安局给周家出了个主意:写联名信求缓刑,找村民帮忙签字。最终,团结村的151名村民纷纷签了名。

合江县妇联也对这个案件和许林芳高度关注。在庭审之前,他们专门组织工作人员到团结村走访村民,形成给法院的一份建议函,希望能考虑缓刑。

最终,合江县法院在考虑到许林芳长期遭受家暴,悔罪态度良好,且死者家人谅解凶手等因素,判处许林芳有期徒刑3年,缓刑5年执行。

她对失手打死丈夫怀有极深的负罪感

2015年7月中旬,被判缓刑的许林芳回到了家里的土屋,继续和周德军的父亲和兄弟做邻居。

在血迹被时间模糊后,那些多年来同情许林芳的遭遇却难以过问的村民,那些在她被抓后热心地签名并按上红手印的村民,在和这位“凶手”一起劳动时,毫无异样。

在宽容之外,村民也为一个贫穷的带孩子的寡妇设定了应有的形象。在失去了“妻子”的身份后,许林芳必须当好“母亲”,把孩子拉扯成人。这是周德军的兄弟、父亲为她求情的重要原因,也是她得以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持。

“小孩要读书,房子要倒塌。家里开支那么大,你说怎么过啦,这个生活。”许林芳常常觉得活着没意思,不想活了,但想到孩子,她又只能活着。

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房子。她不想让孩子们在这个布满裂缝和地洞的土屋里睡觉、吃饭。在公安局、妇联等的资助下,新房的地基已经平出来了,但她还缺盖房子的钱。

另一个问题是户口。二儿子、三儿子和四女儿还在上小学,由于是超生的,又没钱交罚款,这3个孩子都是“黑户”。她不知道他们以后该如何上中学,如何买火车票,如何出门看外面的世界。

至于“教育”,则是一个更加奢侈的问题。因文盲而羞愧的许林芳,希望儿女们能接受更多教育。但在贫穷面前,蒙昧正在被继承。她的大儿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这在村里的90后一代中极为罕见。

对3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许林芳在努力为他们解决温饱、凑足学费外,也难以提供更进一步的照顾。2015年9月的乡下,天气已经微凉,两个儿子睡的那张新床却仍铺着席子,席子下就是木板。他们睡觉时,相互依偎着斜躺在宽阔的床上。

以常理难以理解的是,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羞辱和折磨后,许林芳并不怨恨周德军。她甚至对自己失手打死丈夫,怀有极深的负罪感。

现在,许林芳还会怀念周德军零星的好处:没有喝酒的时候,他会把饭桌上不多的瘦肉夹给自己,偶尔也会看着几个孩子写作业。

即使这个男人在世时几乎什么活都不干,还打她 ,许林芳觉得那时也比她现在一个人好。至少,她还抱有一个一厢情愿的期盼:“我希望他脾气能改过来,我想的是家里面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对她来说,比暴力更可怕的是孤单一人承受家庭的重担。她没有和大儿子一样感到解脱,而是感到更加烦闷。一想到那些亟待解决的问题,她心头就一阵“毛焦火辣”。

许林芳来不及可怜自己。打死周德军后,她为他整理衣衫和头发,她想让周德军最后走得体面一点。现在,去地里种菜时,她也偶尔去周德军杂草丛生的坟头看看。“他本应该老死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这是许林芳最大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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