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园慧 一个表情包的冠军之心
徐梅
“杭州人可能百分之九十都跟我一样的，喝喝茶，吹吹牛，我们就想着混日子，她跟我们都不一样”
“我们杭州人其实很懒的，容易满足，就觉得很好了，”里约奥运会后，傅园慧的父亲傅春昇不得不放下手上的事情，“我跟她妈妈现在专心给小傅做服务。”
“我们哪里想到她会这么火，比拿了奥运会金牌的还要火……
“小傅一开始就提醒我们，不要上网，不要把网上那些热炒太当回事……
“小傅什么活动都不要参加的，她一心还是想长成绩，她不要当网红的……”
……
“小傅”听起来是这样的冷静，理性，淡泊。可是里约奥运会第二个比赛日，分明是她刚刚游进决赛，还没来得及感谢这个那个，就欢天喜地、不由分说地“对自己很满意”，并以“洪荒之力”将一连串夸张的表情抛进了朋友圈。
“洪荒少女表情包”恰到好处地消解了中国军团的宏大叙事，人们在转发和点赞中表达着对金牌战略的别样情感。外媒也争先恐后地报道，称这位表情丰富的游泳女运动员教会了中国人轻松对待奥运会。
就这样火了！突如其来，铺天盖地，傅园慧在接受央视电视专访时收起了笑容，“这是一个意外吧！”她断言这阵风很快就会过去。
“网红”的帽子怎么也甩不掉，她的微博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气恼，“为什么永远说我都是表情包表情包表情包？我练了十几年游泳就是个表情包吗？我不是网红。也不是表情包。我是职业运动员。”
“网红不好吗？”
在里约时她在一个直播平台上做了一小时的网络直播，观看直播及回放人次累计超过了 1070 万，大量粉丝给她送礼物，她连连制止，并说这样让她感到“很罪恶”，即便如此她获得的礼物总金额也将近十万元。
她的微博粉丝量从10万级别，几天之内暴涨到400万，其后一路攀升，迄今已经将近800万。#傅园慧#在新浪微博体育超级话题排在第30名，吸引了1.9万粉丝，总阅读人次达到9.5亿。
“网红不好吗？多少人想红都红不了……”傅圆慧回国后的第一次网络专访中，自称多年想红、迄今未红的女主持人真诚地表示不理解。
“网红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我不想自己被这样定义，我是一名职业运动员！”傅园慧告诉主持人，自己刚红的时候，“感到非常害怕，粉丝喜欢的，其实不是真正的我！”
许多人因着她那句“我已经尽了洪荒之力……我对自己很满意”路人转粉，觉得她率真，洒脱，甚至给她贴上反锦标主义的标签。
她不客气地指出粉丝里大部分人并不懂她，竞速争胜是她十多年来始终如一的生活目标。“表情包”掩盖了她的赫赫战绩，她的新浪微博认证是“2015喀山世界游泳锦标赛冠军”，在里约，她也为中国游泳队拿到了一块宝贵的奥运铜牌。
至于那些觉得她应该借着网红身份快速变现的，她毫不客气地在微博上晒出自己的累累伤痕，“不要把用血汗换来的成就当做炫耀的资本，这是对那些付出的一种侮辱。”
“她跟我们都不一样，我们对人生的要求太低，她比较高一点，她从小就很要强。”傅春昇想了想，说傅园慧在他们整个家族里都算得上是个另类，“杭州人可能百分之九十都跟我一样的，因为这个环境好嘛，我们就想着混日子，喝喝茶，吹吹牛啊，就这样过一辈子，蛮开心，很满足。”
他说自己害怕约束，“不进体制，我就做个体户，虽然最开始辛苦，可是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小傅的性格这部分很像我，特别正式的、官方的场合她不爱去，我也是尽量回避的。”
送傅园慧去体校学游泳是为了给她治病，“她小时候哮喘一发，就整夜不能睡，她妈妈只能一夜一夜地抱着她……”
他没想到体质虚弱的女儿一丢到水里，竟然迸发出家族罕见的强悍勇猛，“12岁就达到成人运动水平了，不是靠天赋，她没有天赋，就是拼命。”
刚刚结束的东京亚锦赛上，傅园慧夺得两金一银，她称自己拿出了“哪怕今天就要死在这个池子里”的决心。傅春昇说这些话总是会让他和妻子非常难过，“她到东京就过敏，整个人都是晕的，没有力气，为了刺激自己，她就自己抓自己的胳膊，抓出一条条血道子。”
他不止一次地规划过女儿的“退役”，最初打算是等到她上初中时就离开体校，“她一直学习挺好的，那么就好好上学吧！”结果傅园慧提前进了国家队。
2015年傅园慧在喀山世锦赛摘得50米仰泳、4×100混合接力两块金牌，“我觉得很满足了，拿到过世界冠军了呀，我跟她说，你现在就可以退役了。”
傅圆慧总是说：你们不要拉我后腿，我成绩还能长的，还可以更好！
喀山世锦赛后，傅园慧因为身体原因，成绩骤降。里约奥运的备战更是一路跌跌撞撞，“在澳大利亚训练时，她经常打电话给我，说‘爸爸，我可能要死了，我不知道明天早上我醒不醒得过来……”
身体负荷已至极限，速度却还是提不上来，父亲在电话里跟她商量：这次要是去不了里约，就真的退役！
“那段表情包视频你们看都是开心的，我其实是难过的，她那样的狂喜，是因为前面经历了太多痛苦，我现在都不愿意再去多想多讲那些了。”傅春昇说。
职业运动员的争胜之心、对失败的痛恨、对自己的苛责是常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孙杨曾经说过他妈妈在他成名之后，有时候看他太累，就说你休息一下吧，训练时自己悄悄偷个懒呗……孙杨告诉她，“偷懒我还想什么金牌，我去拿银牌、铜牌就是了。”
美国《体育画报》记者S.L.Price里约奥运会后探访了当今女子泳坛霸主莱德基，她比傅园慧还小一岁，却有着令对手绝望的统治力，她曾在喀山世锦赛赢得五块金牌，在里约又狂揽四金一银。
“莱德基是个谜，”美国奥运游泳队女队教练戴夫·马什这样说，“在训练和比赛中我能感受到她的饥饿感。我想弄清楚原因，因为这太不符合我们以往的认知。莱德基来自一个美好的家庭，可以轻松拥有想要的一切;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似乎没有任何阴暗面——可她就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即便在训练中也是如此。”
戴夫对《体育画报》记者说，他无法理解莱德基在泳池内那种如同猎食动物般的饥饿感，“她到底在追求什么？什么样的成绩才能让她满意。她对于不完美的愤怒感从何而来？”
尽管傅园慧的成就还远不能与孙杨、莱德基相比，但这些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进入职业运动员的内心，有助于理解他们所共有的那颗“冠军之心”。
奥运会后，很多节目邀请傅园慧，为了吸引这个超级IP，都纷纷表示可以请傅园慧最喜欢的偶像与她同台，傅春昇说，“其实她的偶像是她自己，她就是相信自己可以更好！这就是她的信仰！”
参加录制《跟着贝尔去旅行》时，傅园慧说这个节目是她非常愿意参加的，除了蓝天、草原特别符合自己的天性之外，最重要的是贝尔在荒郊野外顽强求生，“真的是永不放弃，这跟我们职业运动员的精神是一样的”，“我并不是为了金牌做运动员的，而是，既然现阶段我是一名运动员，我就要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将来不做运动员了，换一个新的领域，也要在那里证明自己可以做到最好。”
拉断的弦
在一直跟队采访的体育记者眼中，傅园慧是一个矛盾复合体，她一直是队里的头号谐星，以搞怪和口无遮拦为己任，“但她讲话其实一直很有水平的，也真的是爱看书，看的书都有深度。”
“表情包”的爆红将她快速符号化，回国后参加活动，“摄影记者就对着我拍，并且只拍我瞬间的夸张表情”，上节目，主持人说，“你给我们做一个表情包那样的表情吧！”
“你们这是在消费我啊！”她对一个相熟的记者这样说。她曾经被视为中国游泳队的最佳采访对象，即便奥运选拔赛失利，她也会在混合区跟记者们狂聊20分钟。
人们想要看到一个永远鬼马精怪、永远喜气洋洋的她，在一切公开场合都要昂扬喜乐，容不得她有片刻的沉静。被戏称为“流量保证”的金句大王对媒体渐渐惧怕生疏起来。
“这个要求真的是有点儿高了，她在家其实是非常安静的，都不出房门，就是看书。”傅春昇陪傅园慧参加活动，各样状况看在眼里，“以前我也老想，人家名人是怎样生活的。现在小傅出名了，我也就知道了，真的没什么意思的。名人其实也是小老百姓，也就想要跟小老百姓一样活。”
作为星爸，他也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滋味，生意人出身的他交游甚广，从没断过各样应酬，“可是小傅红了之后，有些应酬也成了负担，因为你不能拒绝任何邀请了，你如果不去，人家就要说，你现在摆谱了呀……”
“一个没有经历过低谷和挫败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阳光和开朗啊”是傅园慧著名的“金句”之一。
在里约拿到奥运铜牌后，她接受央视张斌采访，说自己曾经在重压之下“把那根弦拉断了”。
那是一根体力和精神的弦，网球巨星纳达尔在他的自传中非常精准地将之总结为“职业运动员的一种自我催眠”。在体力上，“将身体锻造到极致，通过刻苦训练将身体推向一个个极限，这些极限都不是自然的人体生来可以承受的”，之后“平息心中的疑惑和恐惧，充满对胜利的渴求，抑制住人的情感，以无比严肃的态度对待比赛”。
这是职业运动员每一天都要经历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熬炼，竞技级别越往上走，这根弦就拉得越紧。
里约奥运会前，傅园慧训练一上量就喘不上来气，她用大笑和近乎歇斯底里的夸张动作掩盖心中的绝望，每一天都在纠结自己能不能挺到明天。
终于有一天，弦断了。她悄悄离开澳洲集训基地，没有带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想……”
她想通了，痛苦是因为自己不甘心放弃，是因为自己还想游下去，“想通了，就不痛苦了！”
回到队里，一切照旧，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把那根弦接上了，换了一根更好的！”
“你们不要打扰我”
付出血泪代价换上的这根弦，对她至为宝贵，有了这根新弦，她坚信自己还可以继续走下去，将自己在50米泳道里的成绩推向新高。
她不客气地说，意外成为“网红”，对她是种“打扰”。
“多少人想红都红不了，多少奥运冠军也达不到你这样高的人气，”傅春昇坦言自己跟女儿想法不完全一样，“有些商业活动，如果领导同意，为什么不去呢？”
“小傅就是不愿意，她自己不想红，怕耽误训练，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一心只想着保证自己的成绩。”
东京亚锦赛之前，傅园慧在国际泳联短池世界杯北京站比赛中成绩不佳，参加了三项比赛，两项未进决赛，一项位列第七，这也是她在奥运会后首次出战。
质疑之声不绝于耳，傅春昇为女儿抱不平，“运动员的状态不可能永远在高处的，在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前，她肯定要先下山，再上山的。拿一个冠军多少血泪，不可能像平常人出去买个青菜萝卜那么简单的。”
“奥运会后，她有些活动是推不掉的。游泳项目有个特殊性，一天不练，十天白练，一天不下水，那个水感就差了。”他明白女儿的心思，也竭力为她挡住所有可能影响非常训练的干扰。
作为一个非职业化项目（没有职业化赛事，仍然是专业运动队管理模式），中国游泳运动员强烈地依赖国家游泳队的赛练体系和各种保障，国家游泳中心对运动员实行统一商业开发，不允许运动员私自签署中介公司、经纪公司，明文规定“从事商业活动须由中心负责组织办理”。
孙杨、宁泽涛两大巨星的崛起早已使得泳池波浪难平，孙杨挟耀眼战绩高调宣布签约经纪公司，宁泽涛则不惜以淡出国家队来争取自主权。
傅园慧一家人极度谨慎，努力平衡着各方需求，“我们嘛，一是沟通，二是听话。”
“小傅所有的采访都需要领导同意的”，“领导同意的活动我们才去”……傅春昇挡住了一位想尽办法突围、想要采访傅园慧的记者，他把女儿拉进车里，对记者解释：“不要让我们犯错误。”
“她不能签经纪人，只能我替她来操心。”傅春昇几乎停下了自己的生意，他对妻子说，“咱们现在就把孩子管管好吧！”
傅园慧获准出席的活动，他们夫妇俩都一起陪同，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这是他们两口子分外满足的事情。
“虽然好多钱没有赚，但是也赚了一些钱。有的活动还是参加的，领导同意的，我们就参加……这些都是小傅的资产，她的教练也跟我说，‘她的钱你不要花，是有血汗的。我们不可能花她的钱的，都替她存着。她这个钱来得太苦。”
虽然“领导”很多，报备流程越来越繁琐，时不时还会有领导指派一个“哪里成立多少周年的活动”……
这一家人的平安始终不曾被打破，傅春昇越来越觉得女儿从里约回来说的话是对的，“那都是虚的，你们不要看重那些，那些都会过去的，我们踏实过我们的。”
获奖理由
不是因比赛成绩，而是因为一组夸张表情，中国游泳运动员傅园慧在半决赛就扬名奥运赛场，直至里约奥运会游泳比赛结束，许多人都不知道她的最终战绩。“表情包”令她成为2016年超级网红，也掩盖了她的赫赫战绩，这位2015喀山世界游泳锦标赛冠军在里约为中国军团摘下了一块宝贵的奥运铜牌。
在这个不少人慌乱失措、失去根基、急于变现的年头，傅园慧对“网红”这个称呼始终保持警惕，高光之下一再坚称自己是一名职业运动员，并冷静坚决地将提升自己的运动成绩放在触手可得的商业利益之上。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傅园慧引用星爷的这句台词回应奥运之后的沸腾喧嚷，这个“表情包”不只开心轻松那么简单，值得人们凝神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