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滴滴村”:被互联网收编的司机和他们的江湖
谢梦遥
“你要是觉得,随便玩玩就能赚到钱,劝你不要搞。都是靠时间熬出来的。”夏正武笑了,“我们所谓的自由,不是你们所谓的自由。”
深圳梧桐山脚下的大望村,一直以大量湖南攸县籍出租车司机生活其中而声名在外,直到出现了“叛变者”夏正武。即使不是第一个“叛变者”,他也是最出名的那个。
回头看来,2015年4月那个傍晚发生的事情,远不止是一个49岁的出租车司机决意将自己12年工龄清零。他从此跳出了那张需要缴纳份子钱但也涵盖社保的特许经营权合同,也跳进网约车时代的滚滚浪潮里。
从上世纪90年代,亲带亲,邻带邻,像快速迭代的无性繁衍,攸县人相继涌入出租车行业。而城中村因为房租便宜、停车方便,成了他们首选的栖居地,攸县老乡们选择在故土之外,继续做老乡。皇岗村、石厦村、大望村,都是深圳人众所周知的“攸县的士村”。据估计,大望村住有1000多名出租车司机。
两条相互竞争的叙事线索被并入一条。很快,整个村子知道,有个出租车司机变成滴滴专车司机了。转型之后,许多事情都随之改变。座驾售价近20万元,手刹变成自动挡,开起来轻松得多。
日入1000元是夏正武的平均收入,但看起来惊人的数字,是要经扣减的,每天租车费用200元,21.77%的流水额需上缴平台,油耗也要一百多元。
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他自愿委身在那个逼仄空间里,成为车的囚徒。“你要是觉得,随便玩玩就能赚到钱,劝你不要搞。都是靠时间熬出来的。”夏正武笑了,“我们所谓的自由,不是你们所谓的自由。”
从老板到司机
贺军与夏正武是完全不同类型的攸县人。
“夏师傅是典型的老实人,做事踏踏实实。攸县人性格跟他差不多,谁吓唬他一下,让他给几千块,他也会给。”贺军说。
他坐在他开的湘菜馆里,毛主席的画像就挂于壁上。他外号“肥仔”,有一副臃肿的身材,留着板寸,脖子上戴着条粗硕的金链子——尽管如此,他仍然给人一种无害的敦憨之感,去开滴滴时,他会遵守规定将链子摘掉。饭店是他的主业,开滴滴只算兴趣爱好。
1989年,14岁的少年贺军带着几十块钱只身闯深圳。在餐饮行业,他在曲折中一路上升,成为厨师长,获得股份,最多时手下带着200多人。他身上有股野蛮的生命力,粤菜原本是他的专攻,但因为湖南人身份,手艺再好也难被认可,才半途改学湘菜。“我以前家里很穷,钱都是自己赚到的,没人管到我。”他自称是家里的土皇帝。2007年时他最志得意满,在深圳的几个不同地方都开有餐馆。
但也正是那一年,他开启了一段此后困扰他七八年的地狱之旅。他沾上了赌博,把家里输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他用了整整4年还清这笔赌债。
2015年中,村子里渐渐有人开起滴滴后,贺军也加入了这股潮流。
“我想把我的人生改变。”贺军说。每晚他在后厨帮忙,饭点过后没那么忙了,才开车出去。但不要以为他对自己没有标准,每次出去哪怕再晚,至少要赚到500元才回家。
为了符合专车司机的着装要求,他买了两套以前从没穿过的衬衣西裤。这种装束并不能让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绅士,也算不上舒服,“我肚子大一点,白衬衣就有点绷”。但就像变装的超人,他投入到那个崭新的角色中。车厢备有T恤和短裤,收工时他会在车上换掉。
现在,他似乎完全融入到新朋友中。因多年来在村中的“江湖地位”——也是顺应本人意愿,他担任起名为“赏罚群”的群群主,管理账目。按公司规定,司机每次被评为一星,罚100元,如果全天没有3星及以下的评分,公司奖200元。利用这个小金库,公司组织活动与聚餐。不久前,司机们还一起去了趟大梅沙。
至少按贺军的说法,从前的老板朋友,没有因他去开专车而嘲笑他,“他们说我变了,不是以前的‘肥仔了”。
滴滴不是万能药。把贺军从赌徒命运中拯救出来的,是他自己。而他的妻子,当然还是原任,依然在他的生活里。
角色转换
贺军与他的第一个乘客相处并不愉快。
那是2015年5月,他刚开滴滴快车,从大望村接上一个女人,结果遇上了堵车。那人一直骂个不停,他很快就受不了。他半途放下乘客,并按照13元的快车起步价塞去15块,“你不用找了,反正我不拉你了”。他掉头就回家睡觉去了。后来他在司机群里抱怨,别人告诉他,这种遭遇挺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作为回报,他获得了一个“一星”的最低评价。
当他跑到一百多单的时候,他又遇到一桩堵心事。事由是他不对,那天他与侄子刚好都有接机预约单,他想早些回家,便私下和侄子调换了。把客人送到3个不同的地方后,最后下车的那个自称从事互联网行业的女人指出他人车不符,拒绝付款。车费是280元,他赔了女人300块钱。
“300块对我没什么,但我刚刚做滴滴,不想被投诉。”他回忆。
他之前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开餐馆遇到的客人五花八门,但有事轮不到他出面,有经理顶着。“那个女的太狡猾了。人车不符,你可以不上车,把所有人送完了,才说不付钱。”
“酸甜苦辣都尝过,把我的性格也磨掉了。”贺军感叹。
每一个滴滴司机都面临着挑战。对于曾经的出租司机来说,他们需要对抗的,是昔日的惯性。
贺军的滴滴之旅在继续。这一年,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一个青年临登机时才发现手机忘在车上,贺军返回出发点,把手机交还他的父亲;一个面色忧郁的香港人去皇岗关口,聊了一路自己不开心的事情,最后竟给了50块钱的小费;两个美国人完全不懂中文,靠着手机打字,最终顺利抵达……
一个离异女人一路上都在同婚介所打电话,直至到了目的地惠州,才发现她原本要去的是惠阳,他于是主动提出免费送她一程,以避免投诉。但一路上他们聊得很开心,女人确认是自己搞错了,照价全付,还说到下次去爬梧桐山,要顺道做客他的饭店。
贺军发现,他喜欢上了与乘客聊天。
从有些角度看,乘客与司机的地位似乎并不平等。乘客一旦投诉,依据汪国平专车公司的规定,司机就要接受罚款,还会影响每月返点。一位司机讲述了某次他的两难处境,情侣在他车上,一个要调头回家,一个坚持往前开,他不知道听谁的,两个人都是他的“上帝”。他试图调和,被骂了一顿,拿到低评分。
一般预约等待限时10分钟,接机则必须无限等待。贺熊曾从下午2点等到凌晨——预约期间无法接实时单,才接到乘客电话,飞机因大雨降落于汕头,订单取消。
在所有受访者中,夏正武是唯一愿意理解这种不平等的人。“滴滴凭什么跟出租车来抢市场?服务。你凭服务赢得市场,而不是靠价位。”
同一个屋檐下
移动互联网早已覆盖了大望村,但如果不是加入滴滴,夏正武是属于这个网络之外的人。他早就用上智能手机了,但只使用打电话这一个功能——发短信都很少,他觉得打字费劲费时。加入滴滴后,他的手机里至少多了两个移动应用,“滴滴”是必须的,另一个是。
但直至现在,他对自身的互联网改造不尽如人意:他总是忘了看,汪国平与他达成共识,有事直接打电话;由于跟不上“抢红包”的节奏,一位滴滴的总监在过年时不好意思地问起他,“是不是最近有情绪,怎么一个都没抢”;他自拍技术恐怕远远落后于他的车技,他的朋友圈只有一张自拍照片,若非被提醒,他意识不到眼睛是闭上的。
2015年1月,汪国平将公司的新年联欢会放到贺军的餐馆举办,他不放过每一个普及滴滴的机会,“滴滴专车公司”的条幅就高高地挂在店门之外。这个举措引发了内部的担忧。这里可是传统的的士村啊,“这么高调不怕被砸场子吗”。
这种敌对是可以理解的。两个阵营的人总能在这座城市不同的角落相遇,专属经营权被共享经济(滴滴的专车、快车有近80%是兼职司机)所挑战,而最烦躁的是,舆论的同情与支持主要还流向了那一方,有些乘客上了出租车竟然还会毫不客气地褒贬评价。都是滴滴的错。
即便夏正武也承认,当他还开出租车时,对滴滴“有一点讨厌,如果你问我路的话,我就不会告诉你”。而谢学文开了滴滴后,也能感觉在路上遭遇前同行的怨气,“他知道我们是干滴滴的,有时候超你的车,或者变道,对你不客气”。
但那场联欢会平安地结束了。
其实,弥漫于外界的滴滴与出租车的紧张气氛,在这个处处是熟人网络的村里并不存在,每个家族都有不同阵营的人。双方的对话常常是这样的,比单价,比客源,购车要多少钱,被抓到罚款多少钱,每月赚多少钱。“天天就是聊这些,对比。”贺熊说。
在夏正武印象中,从2003年到现在,深圳出租车只停过3次工。一次是非典期间,一次是争取燃油补贴,最近的一次是2016年1月,针对滴滴。
停工发生,大望村的出租司机向来共同进退。“有时候并不是心里想罢工,是为了大局,”夏正武说,“大家都罢,你要不罢,你以后在这个村里面怎么见人啊,人家说你八辈子没见过钱。”
尽管停工是因滴滴而起,乡邻间的和谐关系并未破坏。夏正武记得那天早上,他大哥把出租车停在门口,对他说:“你快出去吧,外面好多客。今天让你们赚个饱。”
那之后的几天,深圳政府发布消息,“鼓励出租车企业降低租金以减轻驾驶员的负担”,并对每辆车发出每月2000元的补贴。
“其实做出一点小小的让步,出租车就不会饿死了。他们心理上受到安慰,政府还是重视我们,就像解决两千块钱,第二天就开工了。”夏正武说。
从前开出租时,他也琢磨过行业改革。“但是我想又有什么用呢?谁会给你改革?因为它没有受到冲击的时候,是没有人站出来说话的。”他认为两个阵营不该敌对,“相反有滴滴专车之后,你出租车司机更有理由,让政府和公司做出让步,减租。如果没有滴滴,一辈子都不能实现。”
夏正武获得过“优秀出租车司机”的证书,全年无投诉、无违章、无罚款。他说他从不绕路,捡到手机会返还失主,但他也承认,他会拒载。
对于那个他已经离开的行业,你能感觉到他的感情仍在,“不管是司机服务水平、整体素质,全国没有一个城市的出租车能够跟深圳比”。
至于滴滴与出租车在所难免的竞争,谁该获胜,对于夏正武来说,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我有亲戚开出租车,也有亲戚在开滴滴,我希望双方都不要失业。最完美的结局。”他说。
采访结束时已是凌晨3点,此时到黎明是大望村最难找车位的时间段,因为专车都回村了。路旁停满了车。夏正武把车开到了村中一处林中空地,但树与树的缝隙也都挤满了车,要知道搁两年前这里一辆车也不会出现。
兜转多处地方,半小时后,他终于死心了。
他唯有冒险一试,将车开到家楼下。他极不情愿,因为要穿过一处极其狭窄的胡同。天黑看不清,他心疼车被擦坏。车以近乎嵌入墙壁的状态,一厘米一厘米地推进,通过了那条几米长的关口。
夏正武长嘘一口气,他的一天结束了。按照他的习惯,他要抽几根白天没太多机会抽的烟——他总怕烟味沾到车厢,然后冲凉,吃饭,睡觉。
他所在的大望村则是不会沉睡的,不断有夜归的车灯亮起,而几个小时后,大批出租车将启程,它们颜色一致,向着城市进发,有如道路上的蜂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