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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街头华人画家众生相

点击:0时间:2019-06-29 18:52:36

吕传彬

风雪中冷暖自知

傍晚六点多,在纽约7大道41街摆摊的老田准备去附近的赛百味吃饭,把画摊托付给紧邻的非裔杂货摊主照看。饭后,他还要去七点才开放摆摊的42街继续画。田太太会在杜莎夫人蜡像馆前跟他汇合,天气好的话,可以画到凌晨一二点。

老田跟赛百味的墨裔店员很熟,对方跟他拍拍手,给他多一倍的夹肉。老田身子骨看起来精干壮实。他说,“孙子都快出生了。去年起,下午不做,只做晚上。”往年在六至八月的旺季,他会从中午开工,一天画10到12个小时。

老田透露自己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简称鲁美)设计专业,曾在地方广播电台供职,后到日本工作,在东京办过画展。因日美往来方便,他又申请旅游签证来美,拿到杰出人才绿卡。

他在纽约街头练摊已有15个年头。回忆与警察和其他摊贩打交道的经历,他感慨不已:“我是学日语的,不会英语,在美国比较辛苦。”他又强调:“等我不干了,就啥都说,现在真不太想说。”

走出饭馆,天空飘起了雪,老田拉上连衣帽,过马路去画夜场。他估计年尾节日季的光景不妙,“今年不是暖冬,天一冷,街上人就少。再说外国政府发旅游警告了,提醒谨慎前往纽约等美国城市。时报广场还上了黑名单。”他感慨,街头画画的收入是一年不如一年。

在附近街区设画摊的老李一边张挂遮挡雨雪的塑胶布,一边喃喃低语:“可能要收工了。”但他还是等等看的样子。雪最密的时候,来了个坐轮椅的客人和他的女伴。老李的搭档黄女士安排他靠墙边坐下,让客人和画板背着风,她迎着扑面的雪花,眯着眼,下笔先画对象的眼睛。

这些画里的眼睛,无一不是明亮的、快乐的、幸福的。而画家本人那双善于捕捉光影和线条的眼睛,在街风回旋或四下无人时,也许落在另一个画家纸上的会是落寞。

黄女士当年只身来美,其四川美院毕业的前夫在国内已颇有名气。她负责给不谙英语的老李招呼客人,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作画。在时报广场附近有几对这样的搭档画摊,或像老田夫妻配合,或像老李找个帮手,在摊位附近举着样品板吸引路人。

老李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人,对街上寒冷和玻璃墙内温暖的反差,他选择无视。谈到研读的中国古书、美国的选票政治、急功近利的教育,老李兴致很高。其间,来了一对恋人模样的客人,老李赶紧让其坐下,手指在寒风中运作自如,三五分钟便让一对形象跃然纸上。客人高兴地走了,老李又恢复了淡然。对今年冬天的光景,他说:“六七年前,圣诞节前后,一天能赚八百一千。现在不一样了。”

露天谋生真本事

外行人对欧美街头艺术,尤其是纽约街头的画家,不免有过多浪漫想像。实际境遇如何?

老李當年生活安定,在北方某知名大学任美术系主任。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他放弃一切,携家带口来到美国。他先在长岛和康州的商场租铺售画,后来跑到街头摆摊,缘由“商场规定早上7点到晚上12点营业,店铺在这段时间不开门,要吃罚单。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无客光顾时,他会信笔画一些触动自己的东西。有一次,他琢磨“贫”和“贪”两字,发现仅仅一个点摆放位置不同,就形成这两字。由此想到,政府究竟是“打贪济贫”,还是“打贫济贪”,仅“一点之差”却成天壤之别。他将所思所想落笔成画,作了不少政治讽喻画、亲子教育画和社会现象画。

老李不常画眼前街景,“太多人以此表现技术,仅仅比较谁画得更好,有用吗?”他甚至不再去大都会博物馆看画,“以什么心态去看?无非是别人画得比你好,有意思吗?”对人对事,他透过现象看本质。老李问: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是什么?来人答:琴棋书画。他说那只是枝叶,中国文化的根本是孝道、师道。

也许这种不纠结于技艺的洒脱心态,帮助老李他们立足街头,不卑不亢,不钻牛角尖。也许他们是进不了主流艺术市场的一批画家,但街头生存能力够强。他们也自问“我的归属和命运是什么?”但他们拒绝表现落魄。

老田的熟人老张这些年看过许多人“上岸”,有的回国,有的退休,有的教画,有的改行。老张曾想去犹太人服装公司打工:“赚钱多一倍,但在屋檐底下工作,我已经不习惯了。”他说不出更多所以然,坐在地铁口的小凳上,守望着自己的画摊,表情恬淡。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都接受了“露天谋生”的状态。画室、办公室似乎太束缚,他们在街上退有阵地,进可游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当有人说起街上的谁功成名就,成为大画家、社会活动家、中美民间友谊和文化交流推手,他们只是听了笑笑。

南昌画家姚继成早年亦在曼哈坦街头作画。他从这里起步,在1996年成为第一个获美国政府核发的“艺术杰出人才”绿卡的中国人。跟那些认为“跨出这一步,可能填饱肚子就再没艺术了”的观点相左,姚继成以陈丹青和艾未未亦曾上街画画为例,认为:艺术家到户外讨生活,经济上站稳,同时追求艺术发展,无可厚非。

姚继成称,街头经历让他结交一批后来到德国、法国等欧洲国家或回国发展的画家。这批人的流向,他们所体现的艺术家移民潮,在他担任主席的全球艺术家联盟的分支分布也能看出。他不解的是:“中国移民群体中,人们集中关注餐馆工、衣厂工等打工移民,而以中国艺术家为代表的‘文化移民的故事,他们的奋斗和辛酸,怎么就被忽视了呢?”

“不是和尚装和尚”

如果说街上画画也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黄铜时代和黑铁时代,那么现在即便不是黑铁时代,顶多也是黄铜时代。

一方面行情看跌,十几年前画一幅肖像要上百美元,如今三四十元美元就行。在中央公园门前摆摊的重庆画家老甘说:收入少了五成。

“房租、保险、材料、汽油都在涨。过桥费以前4.25美元,现在7.5美元。”老田住艾姆赫斯特,要跨江摆摊。

另一方面,上街卖画的人越来越多,而专业出身的画家比率越来越低。老李估计六七年前专业人士尚能占半壁江山,现在则是少数族。由于绘画类艺术品摊贩无需申办市府执照,纽约街头有多少作画的艺术家还真不好统计。

纽约客秦先生是随着改革开放出国潮出来的留学生。周游欧美期间,他在巴黎、法兰克福、纽约等地留意过中国街头画家。秦先生说:“那时候欧美街头中国画家的水准,就像那时候的留学生,都是最精华的人物。”一位浙江美院副教授给秦先生留下最深印象,他白天在艺术学校上课,晚上7点到南街码头画两小时肖像,摊位前排起人龙,但他到点就走。秦先生悔在当时没找他画一幅,“那画得真是传神”。

老李直言如今不少人是“滥竽充数”。经济差的时候,失业者来了;亏本的时候,杂货贩、书贩转来了;业内行情好的时候,想赚快钱的人也来了。外行人现学现卖,良莠不齐,拉低了价格,“追客人,能追到两条街外去”。

老田赞同街头艺术家申办执照。可反对意见也不少:如果艺术家参加纽约市摊贩执照申请,执照总数就那么多,申请排期那么长,又是终身制,何时才能拿到?另外,一些艺术家担心执照束缚,有碍言论自由。

有些画家看势不对,走人;有些被挤迫到收入直坠,身心重创。老田的鲁美校友董巨林因生存状况不堪,妻子与他离婚,变得精神恍惚,还做了心脏搭桥手术。2008年他黯然返回辽宁省营口县老家,竟要向社区募钱买一张回乡机票。老田这两年又见董巨林在纽约现身,重操旧业,据说因为在国内看病看不起。

老李是豁达的。他一边讥讽外行画人像纽约街头的华人假和尚,“不是和尚装和尚”;一边又可怜他们东涂西改,越描越黑,难以收场。有时他看不下去,帮着画几笔,直到惹来别的画家不高兴才袖手。那些人画技蹩脚,脑筋灵光,把老李等人的作品打印出来再描画几笔,就当样品挂上,“挂得满大街都是”。

老李曾登广告招了个学财会的女学生,让她负责拉客、做翻译。他起先允诺对方10美元时薪,后来给到他收入的30%。女生看了眼红,三个月后拉她几个朋友出来开张了。

卡通画通杀全街

画肖像要实力,要时间。而夸张的人物卡通画、在英文姓名上描龙绘凤的花鸟画,五分钟十分钟搞定,客人喜欢,来钱也快。

街上人回忆,迪士尼式卡通画是中央美院的肖维在2000年左右起头做的。肖维专攻国画,跟精研西方肖像画的画师抢生意,需要剑走偏锋。老李、老田很快跟上。不久,五美元、十美元一张的卡通画通杀全街。

老田自称不善招徕客人,卡通画形象可喜,客人不招自来,如今已成为他生意一大部分。老张几乎全画漫画。他说:最初做的时候,“一小时能有三四十美元进帐”,不过现在差了,一小时只有三五美元。

花鸟龙凤字起初在学院派眼里不入流,但后来也有一些专业人去做。内行外行都来分羹,极盛时,“一条街能有二三十个摊位。中途去麦当劳上厕所,拜托同行看摊,都爱搭不理,跟仇人似的”。说这话的京剧花脸演员老林,十年前听同租室友说做这个赚钱,遂动了心。可室友保守行业“机密”,用什么工具、颜料、怎么画,都不愿分享。老林虽有画花脸的功夫,摸索了一年才正式摆摊。但他很快自叹比不过“专业画肖像、卡通的”,转做花鸟字,最后还是回去做指甲工。

有个演员以花鸟字谋生。她深知“赚钱养艺”人的辛苦,又感慨创业须有创意,“入行早,尚能赚到;入行晚,市场饱和了,最后跟风的人就倒楣”。

老田感觉,这些年要讨好顾客越发难了,“以前你画完,客人鼓掌,给足小费。现在不挑刺儿已经不错。”他认为这跟经济大环境、游客素质相关。经济不景气,无论是外国游客、还是外州游客,荷包都看紧了;美国旅游放开,则导致游客素质节节下降。

老李看得比较开,认为客人高兴就好。碰到故意找茬者,“意思就是不想给钱,不给就算了吧”。他說,研究客人心态很重要,丑的画美点,脸上哪个部位不自信,给他(她)修饰点。画卡通不就是这个指导原则吗?

斗警察争抢地盘

1999年来美的老田第一次“上街”那天,把车停在46街上。他收摊回去一看,多了张罚单:34街违停。“为了罚我,睁眼乱写。”老田戏语,“这就是美国的民主法治和自由?都自由到这份上去了?”车被开罚单还不常有,画摊被冲则是家常便饭了。

1999年到2000年,包括华人在内的街头商贩频频抗议市府限制设摊区域。在小贩示威和媒体舆论的压力下,纽约市府取消了对全市400条街道的设摊限制,但将包括中城、苏荷和华埠区域的16条街道纳入限摊范围。

在摊位紧缺的情况下,华人画摊频频遭到警察骚扰。老田说,他曾被便衣警察抓去关整宿。“有时按规定时间、在规定范围摆摊,也被警察驱赶。照理我先来先占,警察却要我将摊位给本地摊贩。”

2007年,姚继成等11名华裔街头画家以警察和当局刁难为由,向市府索赔上千万。诉状称,这些在42街夹7大道或百老汇附近设摊的原告,在2004年至2005年间,被以“阻碍交通”为由开罚单或逮捕,有一人甚至17个月内被捕18次。姚继成个人获得两笔赔款,“一笔是违宪抓人的1.5万美元,一笔是乱开罚单的3000多美元”。但还有一宗涉及炮台公园作画遭罚的官司缠讼未决,姚继成告之,“炮台公园依然不允许艺术家摆摊,警察现在继续在那里开罚单,有的一开就上千美元。”他指出,现在警察不敢随意“铐走”艺术家,这同他们多年前的抗争有关。1997年前,纽约禁止在街头画像卖艺,警察对画家动辄驱赶、逮捕或开罚单,画家们到市府和警局门前示威,要求街头作画合法化。联邦高等法院在1997年审理此事,认定街头现场艺术制售合法。

老李说,他的朋友有人参与了集体诉讼,有的获得赔款,有的官司没完。获得赔款的朋友请吃饭,他不去,认为“这是不义之财,流过来,还会流走。”他说,“结果有的赌博赌没了,有的投股市输光了,有的生病拿去看病了。”

老李体谅警察亦是普通人,“有的警察胆小,不敢去抓歹徒,就抓抓妓女、小偷、小贩,看你老实对你逞能。他让你拿ID,就拿给他,给他开个单。”老李说,警察要完成任务量,把你抓进去二三次,就不好意思再抓了,下次会换人。

人们是忍是争,还表现在“地盘”概念上。正街上、光线好、人气足的摊位,人见人爱。加之当局设卡,摊多位少,不仅画摊之间要争,跟饮食摊、杂货摊也要争。老田说,“老的都是打出来的。”老李则说:“我在侧街摆摊,不去跟他们争。不跟别人抢,别人也不来跟我抢。”

16年前上街的老甘忆当年,笑说:“打,怎么不打?”而他如今安于中央公园一隅,不去时报广场,也不去别处。有时到得晚,摊位依然空着。他左边一个西藏人摊子,右边一个俄国人摊子,卖批来的风景人物照。为邻好多年,关系已稳定。

当年所谓“苏联帮”、“四川帮”、“东北帮”等,在街上时闹纷争,各占一方。而今四散,因“没有永恒的利益联盟”。据说十年前,时报广场和中央公园以北京和上海画家居多,华埠花鸟字画人主要来自福建,而北方画家分散在曼哈坦等处。但现在时报广场附近也有不少北方画家。

跟老外比拼,华人靠的是“勤”、“快”、“廉”三字:摆摊早,画得快,收费低。跟自己人比,搏此“三字经”不成,则要斗狠。相传当年外号“秃驴”和“土狼”的画家曾因在百老汇一块“芝加哥”的招牌下扭打,被警局开出万元罚单。老江湖都知道圈子里谁在哪块摆摊,互不侵犯,而新人则不免担心吃饭、如厕回来,已经鸠占鹊巢了。

回乡潮人各有志

老张是取道日本赴美的,问其“为何要来”,他答:“一山还望一山高。”问他熟知的同行回国的多不多,答:“都走啦,老田不是准备走吗?”

老田来美是“为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平台”。问他为何要走,答:“国内的语言和文化相通,人脉、机会也在那里。而且我孩子不喜欢美国。”

小田在读高中、大学期间,两度被拦检搜身,警察因他带防身辣椒水而开罚单。更有甚者,一次小田在街头遭两名西语裔用枪比着脑袋打劫,监控录像里有当时场面,警方却置之不理。劫犯临走还恶狠狠说:“小心我回来把你打死”,小田至今心有余悸。

老田表示,家乡天津的文化产业园区发展红火,准备回去再干一场。他回忆1991年到1996年自己在国内发展得顺风顺水,戏称自己出国后做了“农民工”,日晒雨淋,阅尽沧桑。

老林倒是挺喜欢在美国的生活。曾在中国北方某京剧团供职的他,坦言不喜欢国内拉关系、讲人情那一套。“在美国挺公平,就说林肯中心甄選表演吧,同一剧目每次演出,都得重复考核,剧务、导演、演员都重新选,谁本领过硬谁上,输者也心服口服。”虽生活上紧张一点,还上街卖过字画,如今靠做兼职甲工和演员的收入养活家人,他认为“忙碌点也好”。

老林作为一个京剧演员,得到了纽约一些传统艺术团体的支持,如同个别中国画家能得到艺术基金会或画廊的亲睐。但大部分街头画家很难遇到这种“贵人”。

对名利琢磨多年的老李,总结一句座右铭:“不做名人,要做明人。”他爱读“了凡四训”和“安士全书”,论谈吐和思想是最地道的传统中国人,但他并没回国打算。如今他专注于自我修为,重视子女教育。他认为社会上漫溢的浮躁虚假,是教育缺失之故。他甚至跟毕业于帕森设计学院的女儿说她“入错行了”,因为那是一个提倡欲望和消费的行业。他教导女儿“不能用皮做衣服,风格要简约”。

对商业化市场化敬而远之的老李,无论在今日中国还是美国都一样有愤激情怀。让老李们安身立命的家园在他们自己心中,有房有车的美国梦无法满足他们。而对今日的中国梦画圆画方,他们只做观望。

陈丹青回国后出言直白:“在国外,我们都是奴才,望不到边的奴才。”对他的话,有的街头画家点头点到一半,止住了。

“每个人在十字路口做出的选择,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认了。”老甘说:“当初在十字路口,你有很多选择吗?”

寒风起,他们转过身,走进无名的背景中。

(责编 张圣荣)

标签: 老李 画家 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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