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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用人之道

点击:0时间:2019-12-23 13:10:50

陈仲丹

曾国藩是晚清时代的大儒名臣,在事业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对其事功的显赫,他的幕僚薛福成认为主要归功于两个方面:一是“克己为体”,二是“荐贤为用”。前者是指曾国藩自身的道德修为,后者则是指他善于识拔人才,重用人才。实际上薛福成本人也是经曾国藩识拔进入他的幕府,最后成为著名外交官的。1865年曾国藩奉命去山东剿捻。当时为躲避战乱,薛福成全家从无锡迁居宝应。当曾国藩的座船沿运河北上到达苏北宝应时,出榜招贤。薛福成抓住这一机会,连夜起草了一篇洋洋万言的《上曾侯相书》,以“门生晚学生”的身份口称“太老夫子”,火速面呈曾国藩。曾看了万言书,命人将薛福成请到座船叙话。晤谈之间,曾国藩见薛福成举止端庄,谈吐不凡,通晓国家大事,国学根底也厚实,当场决定把他留在身边。然后,曾国藩又问当地还有什么贤良之士,薛福成推荐了他的弟弟薛福保。结果兄弟两人在同一天投身为曾国藩的幕僚,开始了他们“匡时济世”的人生之途。由此可见曾国藩招揽人才的殷切之诚。

冷眼识人才

曾国藩对人才特别重视,是因为他对人才的重要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为此他反复强调:“国家之强,以得人为强”;“人存而政举”;“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国家大计,首重留心人才”。故而他不遗余力地揽求人才,起初用的多是门生、同乡和朋友,后来事业发展有很多人主动来投效。每到一处,他都让人贴出告示:“本部堂久历行间,求贤若渴,如有救时之策,出众之技,均准来营自行呈明,察酌录用。”

曾国藩在识人方面有一个长处,能“识人于未发迹之时”。薛福成说他“识人之鉴,超越古今,或邂逅于风尘之中,一见以为伟器,或物色于行迹之表,确然许为异材”。这是说曾国藩在与人初次见面时,就能大致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清史稿》称,曾国藩在接见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时,往往会先看着来人长时间一言不发,然后开始问话,在言谈中考察估量,等客人走后再记录下此人的特长和短处,结果总是与实际情形大致相符。《清史稿》对他的评价是:“尤知人,善任使,所成就荐拔者,不可胜数。一品辄目其材,悉当。”这是说初次考察他对人就有一个基本准确的看法。

曾国藩识人有眼力最明显的例子是对江忠源的考察。1844年江忠源中举后去京师,由友人郭嵩焘举荐去见曾国藩。江忠源素以任侠自喜,为人不拘小节。曾国藩与他谈市井琐事,酣谈许久。谈完后江出,曾目送之,然后对在座的郭嵩焘说:“京师求如此人才不可得。”继而又说,“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后来江忠源在太平天国起兵时组织团练与太平军作战,颇为凶悍,后兵败庐州(今合肥),投水自杀。

还有一个反映曾国藩有超常识人能力的例子。李鸿章在安庆初建淮军,对自己手下主要部将的才干看不准,想请老师把把关。他的手下有张树声、吴长庆、潘鼎新、刘铭传四员大将,请曾国藩过目看看他们以后谁最有出息。曾国藩说:“那好吧,明天早上让他们在我的公事房外等候。”这四人一早就到曾国藩帅府外,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四个小时),饥肠辘辘,北风呼号。他要以“耐字诀”考验他们。又等了一个时辰,仍没有召见。一个麻脸汉子耐不住,说道:“烽火时期如此静候,岂不延误军机?对部下如此怠慢,岂不令人寒心?周公一饭三吐哺,以待天下贤能,大帅的架子太大了!见不见应早点告诉我们。”这时曾国藩从室内走出来,对他们说:“好吧,今天不见了。”大家都面面相觑,那个麻脸汉子气得拳头攥得紧紧的。过了一会,李鸿章来找曾国藩。曾国藩对他说:“少荃,这几位都不错,其中那个器宇非凡、声音洪亮的麻脸汉子就是你要找的接班人。”李鸿章说:“这个人就是在大潜山上喊出大丈夫应生有爵、死有谥,人称刘六麻子的刘铭传。”曾国藩说:“四人在外面等待时,其他人都屏息肃立,改容以待,只有那个麻皮不一样,出言不逊,见我走过,昂然而立,眉宇间有不平之色。此人额广面长,钟声铁面,有雄侠威武之气,胆量和才气在诸人之上,好生栽培吧!”刘铭传后来果然成为淮军的第一员大将,战功卓著,曾率军在台湾与法军激战,并出任台湾第一任巡抚,率先在国内修建铁路,成为名将、名臣。

这两个故事听起来有点神秘,似乎曾国藩有着特异功能般的识人能力,但在神秘的外表之下也有其合乎情理的内涵。江忠源性格张扬,办事勇毅,有其建功立业的秉性,但也有冒险犯难的危险。刘铭传排行老六,因幼时患天花脸上留下麻点,人称“刘六麻子”。此人性情横霸,年轻时遇一土豪来他家责备“供给不时”,叫骂不止,他愤而手刃杀之,然后“乘其马,手其头,登高大呼曰:‘某豪虐乡里,吾斩之。”从此开始了他领兵打仗的军事生涯。据说在此之前曾国藩曾去淮军军营私访,看见众将都在嬉游玩乐,独有一人捧读《史记》,此人就是刘铭传。大约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的印象让他断定这是个不一般的人才。

用人以德为先

曾国藩是位理学名臣,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同时这也影响到他的人才观。他主张用人要德才兼备,但在德才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应以德为先,“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也就是说在选择人才时考虑德行要重于才干。他提倡“于纯朴中简择人才”,认为“观人之道,以朴实谦介为质”,而对那些“心窍多”,以大言取宠,巧语媚上的“浮滑”之徒则深恶痛绝。对所用之人,他首先要求有操守,所谓操守是指为官要清廉,有节操,有一种临难不苟的胸怀和修养;其次是没有官气,因为官气重的人其以后的发展会受影响。在组建湘军时他很注意这一点,征召兵勇不招城里的市井油滑之人,所招募的都是山里纯朴的农民。面试时一看是山农,外表木讷,甚至有点笨,曾国藩就满意。

最能体现曾国藩用人以德为先取向的是他重用湘军大将彭玉麟。彭玉麟被称为“奇男子”、“伟丈夫”。他淡泊名利,谨守自己立下的“不要官,不要钱”的誓言,终身辞官不受达十多次,抱定“以寒士来亦以寒士去”的信条,常将自己的部分俸禄充作公用,在晚清官僚士大夫中其清廉程度是少见的。他在奏折中反复表白:“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在他退出军旅归乡时,只建草楼三间作为栖身之所。彭玉麟为人处事讲求实效,直率刚正不事阿奉,嫉恶如仇不稍宽贷,锄强扶弱,为民请命,从而贪官污吏、地痞恶棍畏他如老鼠见猫,平民百姓则把他称作“彭青天”。他治家极严,对不肖子弟决不姑息放纵,其弟20年后相见,染上鸦片烟瘾,在杖责之后限其彻底戒绝,否则不认手足之情。

彭玉麟年轻时的人品和才干就很出众,闻名湘中,自然成为曾国藩物色的对象。如同刘备三顾茅庐,曾国藩也是多次顾请彭才同意出山,出任湘军水师统帅。彭玉麟有才学,有胆识,勇于任事,是个讲朋友义气不计个人得失的儒将。1855年曾国藩一度军事失利困守南昌。彭玉麟闻讯后化装成乞丐,从湖南徒步700里穿越太平军防区,赶赴江西,帮助曾国藩整顿困在鄱阳湖的湘军水师。1881年,清廷任命彭玉麟为两江总督,他力辞不受。不久,中法战争爆发,他以民族利益为重,欣然受命为钦差大臣赴广东督办军务,调兵遣将,实力设防,使法军不能进入广东境内。像这样德行高尚的俊杰,与曾国藩交谊深厚。他们最后分手时相依难舍。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载了与彭玉麟分别时的情景:“五更三点起。黎明,与雪琴(彭玉麟字)、调甫、健飞三君作别,三人皆涕泗交流,余亦凄然不忍离也。”

对人才要培养磨炼

尽管曾国藩希望能多多网罗像彭玉麟这样的高士俊杰,但这样理想的人才毕竟为数不多。故而他也承认,人才不是现成的,“天下无现成之材,亦无生知之卓识”。要想获得更多合用的人才,必须致力于对人才的“广收、慎用、勤教、严绳”,所谓“勤教”就是要加意培养。他把培养人才的“勤教”归纳为四项:“曰教诲,曰甄别,曰保举,曰超擢”,将教诲与提拔相结合。而“勤教”又须与“严绳”配合,教而不管,譬若不教;管而不教,虽管无效。而且人才的养成须经磨炼,“古之英雄,几人能度坦荡之岁月,成顺适之功名?大抵皆千磨百折,困心横虑”。

体现曾国藩对人才“勤教”、“严绳”最好的例证是他对李鸿章的培养磨炼。

在曾国藩的众多幕僚中,李鸿章的影响最大。李鸿章能以一介书生成为晚清重臣,固然与他所处的环境和个人才识有关,但也与曾国藩的精心培养、着意栽培分不开。

李鸿章的父亲与曾国藩是同年考中进士的。李鸿章年轻时就以年家子的身份去拜访曾国藩。曾通过观察,批阅李的诗文,觉得这是个人才,确立了两人的师生关系。曾国藩组建湘军后,李鸿章来其幕僚,掌管文书,办事很干练。但曾国藩觉得李鸿章还不成熟,有很多毛病,譬如恃才傲物,心高气盛,生活上也很散漫。为此,他有意要对李鸿章训导磨炼一番。曾国藩平时起居很有规律,吃饭也定时定点,每天早起查营后就要用餐。按照曾国藩定的规矩,每顿饭都必须等幕僚到齐后才用餐,缺一个人也不行。刚来曾幕的李鸿章对这种严格而有规律的生活很不适应。一天早上,他谎称头疼,没有按时起床,但曾国藩接二连三派人催他起床,说一定要等到齐了才吃饭。李鸿章只得慌忙披上衣服,匆匆赶到用餐地点。开饭后,曾国藩一言不发,吃完饭板着脸对李鸿章说:“少荃,你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说完拂袖而去。这件事让李鸿章铭记终生,从此改掉了晚起的坏习惯。他说:“我后来自己办事亦能起早,才知道受益不尽,这都是我老师造就出来的。”

曾国藩对李鸿章另一重要培养是让他独自组建淮军。1861年,太平军主力东进,兵锋直指上海。上海士绅派人来安庆求援,曾国藩决定由李鸿章招募一支军队去救援上海。临别时,曾国藩针对李鸿章身上存在的急躁、傲慢、任性的缺点,特以“深沉”二字相劝勉,殷切期望他在实践中成熟起来。李鸿章带兵到上海后,曾国藩又频繁去信,谆谆告诫。在曾国藩的全力扶持下,李鸿章终于能独立门户,开创了另一番事业。1872年曾国藩去世,李鸿章得知噩耗,感到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怀着难以言状的悲痛心情写道:侯相(曾国藩)仙逝,“老成凋谢,中外震惊。弟与患难相依最久,艰难时局赖其支持,噩耗乍传,忧悸欲绝”。

用人有误要及时补救

曾国藩以知人明、善用人闻名。通常被他举荐过的人都能发挥专长,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凡被他参劾过的人,大家也无异议,他本人也不会感到内疚。唯独对李元度的任用,使他识人的英名有所减损,而且他对李元度的参劾,也让他在事后感到不安,并深自悔恨,一直希冀有所补救,甚至想到要以联姻来作弥补。

李元度是湖南平江人,少小好学,读书很多,年轻时就发奋著书立说。在曾国藩出山编练湘军时,李元度化名“罗江布衣”向曾上书,大谈兵略战守机宜,甚得曾国藩赏识,并几经周折找到他,安排为自己身边的重要谋士。在曾国藩处于困境时,李元度曾几次救了他的命。一次是曾国藩在靖港战败后投水自杀,李元度已看出败象端倪,事先安排人守在座船后舱,及时将他从水中救出。还有一次是湘军在鄱阳湖战败,曾国藩连座船都丢了,感到羞愤难当,再次投水自尽,情急之中李元度拼死力将他救起送上岸边大营。在征战初期的艰难岁月里,李元度追随曾国藩,帮助他渡过一个个难关。

不过人各有所长,人才也是如此。有人善当谋士,却不是统帅之才,或是熟读兵书,但一旦上阵打仗,却才能有限,李元度就是这样的人。他处理案牍文书很称职,分析军事机宜也有过人之处,但具体带兵打仗却不在行。后来李元度率领他招募的平江勇独立作战,不听曾国藩的劝告,盲目出击,在徽州遭到惨败。让曾国藩更为气愤的是,李元度兵败后不及时回营,徘徊在外20多日才露面,且“至营一见,尚无悔过之意”。故而曾国藩决定向朝廷参劾李元度。李元度不知悔改,又不经请示回老家招募了几千人,脱离湘军,去浙江作战,也无成效。为此曾国藩又接连两次参劾他,致使李元度遭到解职返乡的处分。对曾国藩与李元度的冲突,彭玉麟和李鸿章这些亲信幕僚都有看法,认为曾国藩一不该用其短处,让他带兵打仗;二不该三次参劾,全不念旧情。

李元度归乡后埋头著述,写了不少著作。随着时间的推移,曾国藩愈益感觉到自己对李元度的处置失当,歉疚之情日益强烈。他了解李元度没有带兵打仗的才干,文人气也太重,但对其人品还是肯定的,并念念不忘李元度在患难时相助的真情,决定对自己用人处置的失误进行补救。补救的措施之一是密保李元度。1864年湘军攻下南京,此时曾国藩向朝廷上折:“追思昔年患难与共之人,其存者惟李元度抱向隅之感……李元度从臣最久,艰险备尝,远近皆知。”他建议朝廷重新启用李元度,让他官复原职,这一建议得到采纳。补救措施之二是与李元度联姻。曾国藩在给李母的信中称:“闻次青(李元度字)有两儿,不知有女几人,或平辈,或晚辈,有相当者可缔婚姻而申永好,以明不敢负义之心。”后来由曾国藩的孙辈与李元度的女儿缔结了姻缘,以此缓解他对李元度的愧疚心情。李元度面对曾国藩的这些修好举措,认为这是曾有着正人君子大家风范的表现。在曾国藩去世时,李元度写了长长的挽联,其中有“雷霆也是恩泽”的语句,表达了他对曾国藩过去参劾他的谅解。

正因为曾国藩对识人、用人有清醒的认识,并善于选拔、培养人才,即使在用人偶有失误时也能及时补救,他才能合众人之力,充分发挥团队的优势,虽历经艰难而终能迭有成就,成为开创晚清中兴局面的旷世名臣。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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