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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世界的真实花朵

点击:0时间:2020-03-30 03:10:19

卫毅

2018年到来的前一天,我买了机票,从北京去了四川。我还没想好如何做“5·12”地震十周年的回访。只想一个人去看看。惟一确定的是,我必须去那里,这一年才有意义。大清早的首都机场,已是人头攒动。我想起十年前的5月。2008年5月10日,我坐的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我开始成为《南方人物周刊》的驻京记者。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我又到了首都机场,从那里去了四川。

我带着钱钢老师写的《唐山大地震》。钱老师在序言里写道:

十年前。当我——一个未谙世事的青年,从平静的生活中一步跨到了堆满尸体的废墟上时,我只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灾难”。……我只是感觉到自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却还没有理解生活的底蕴。而这次重回唐山,我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些什么了……

1985年的春节,钱钢老师是在唐山度过的,那是他对唐山大地震十周年的回访。

2008年到2018年,十年之间,我会在一些场合忽然想到“5·12”地震。有一次,恰好是因为钱钢老师。几年前,在香港浅水湾的海滩上,我听到钱钢老师忽然哼起《甜蜜的事业》中的主题曲:“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我对钱老师说,我小时候听大人们唱过。钱老师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听的就是这些歌,不自觉地就哼出来了。我问钱老师,其实我很想知道,你当时是怎么采访的?钱老师说,住在那,聊家常。

这对我有启发。在2018年春节到来前,我和摄影记者大食又去了四川,并打算在那里过春节。春节的时候,才能见到许多从外地回来的人,也许那时才更有时间聊聊天。

我已经回访震区多次。2008年年底、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我都有写回访文章。一个巨大的灾难放到足够长的时间里,其影响才逐渐显露出来。外在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许多人说,震区的这十年是跨越了五十年。最难看到的是人的内心。此次回访,我特别想找到当年对震区进行过心理援助的人,让他们谈一谈震区人心理的变化。我觉得,这是具有延续性的状态。我找到了贾佑春。她在北川待了三年,对大量灾民进行过心理咨询。我想让她带我们去回访当年的一些心理咨询案例,从中看到这些年的变化。贾佑春有些犹豫,但还是去了北川。在北川,我们见到了贾佑春给做过心理咨询的人。他们都曾患有不同程度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这些症状广泛地见于经历过重大灾难的人。他们之中,有的人变得较好,有的人则变得更糟。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贾佑春告诉我,在震区,她自己也患上了严重的PTSD。不仅如此,和她一起在北川进行心理咨询工作的丈夫,也患上了PTSD。两人的生活被改变,经常吵架,最后离婚。

2018年第12期封面报道《5月12日里的十年》

我是在夜行的汽车里听到贾佑春的这些讲述,顿时觉得周围的空间仿佛变成了深谷,谷底开满了黑暗的花朵。

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一部小说里,我看到其中引用的松尾芭蕉的俳句,句子是从日文译成英文又译成中——

来吧,看看

这个痛苦世界的

真实花朵

这十年间的采访,我看到许多“痛苦世界的真实花朵”。2008年5月19日,地震“头七”那天,我正在采访,看到太阳照着无边的绿色,还有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花,这种强烈的反差,会让人产生一派祥和的错觉。2008年底回访的时候,一位受访者拿出一张去世的女儿在桃花下拍的照片,那种鲜艳的花色格外的残忍。还有那些在废墟上生长的花期很长的蒲公英,每次到震区几乎都能看到,这是最让人产生哀伤飘零感的植物,但卻生生不息。

在北川茅坝中学乱石堆的纪念碑前,一直都有悼念的黄白色菊花。几次回访中,我发现茅坝中学倒塌的吊车上写着字的横幅是在更换的,上面已经叠加了厚厚的好多层。我对此产生了好奇。我找到了挂横幅的成兴凤和贺德志。他们挂横幅是为了纪念去世的儿子。我这才知道,从2008年起,每逢春节、地震纪念日、儿子生日,他们都会写一封信,做成横幅,挂在废墟上。如此这般,已经持续了十年。当初刚开始挂横幅的时候,还被拿掉,成兴凤找到有关部门,据理力争,才让横幅得以挂了十年。成兴凤让我想起电影《三块广告牌》里的母亲,她在横幅上写的那些信告诉观看者,地震有多剧烈,母爱就会有多深痛。

2018年2月,北川遗址图体刊记者大食

贾佑春的工作是让人们淡忘掉地震的痛苦,她和家人则因此陷入了未曾预料的痛苦。成兴凤不断地通过横幅向上苍述说自己的痛苦,伤口才能暂时得到麻木。这是我十年回访的两条线索。“试图忘记”和“试图记住”就这么矛盾而统一地出现在震区人的身上,原因是“根本忘不了”。

十年里,忽然就让我想到四川震区的场合,还有台湾南投铺里镇。这里是“9·21”地震的震中。2015年,台湾作家陈若曦带着我们来这里拜访了菩提长青村。“9·21'地震发生于1999年,菩提长青村的居民所住的板房一直沿用至今。板房周围的环境布置得非常漂亮。我在想,一直住在这样的板房里,会不会让他们仍想着地震呢?后来又想,四川震区那些住在新建楼房里的人,他们的内心未必不是一直住在“板房”或者“废墟”里。

陈若曦老师曾经在南投做驻县作家一年,写了长篇小说《重返桃花源》,讲的是灾后重建中的人。人们都在努力回到那个曾经的桃花源。可是,能够重返么?

十周年回访,我采访了一位老家在北川山里的小姑娘,地震的时候她读小学四年级。她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喜欢《悲惨世界》和《穆斯林的葬礼》,背诵古文也是随口就来。她在我面前背了《小石潭记》和《桃花源记》。背完《桃花源记》最后几段后,她说:“地震之后改变很多,小时候的农村再也回不去了。”

陈若曦写道:“地震的惨痛有如一道驱不散的魅影,罩得到处一片愁云惨雾,人人都没心思过年。老天成心考验南投人似的,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真叫雪上加霜。”这是“9·21”地震之后一年。

钱钢写道:“我提着沉甸甸的包,在唐山的街道上走着。满地是爆竹的碎纸,空气中飘着火药的甜香。我的心沉甸甸的。除夕的唐山,光明和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新建区灯火辉煌,而那些尚未推倒的的‘防震棚里,只有暗暗的灯光。”这是唐山大地震之后十年。

2018年,我在四川待到了除夕前一天,四处是为过年而准备的人们。“年味淡了”——这几乎是所有中国人的感受,但并不妨碍为“年”而奔忙。就连酒店的人都好奇地问我,你怎么还不回去?

十年前,我就设想着要在十年后回访震区。我没想到的是,十年之后的心情比十年之前更难受。时间的距离远了,你才更明白时间对于此地的意义。时间在这里是快的,他们汲汲埋首于工作;时间在这里又是慢的,他们在永续的伤痛之中。我是一个记录者,但我开始犹豫,过年的时候,我待在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家中,可能就仍在提醒着他们,往事就在我的笔下和录音笔里。

我在除夕前离开了震区。我对自己说,时代可能已经变了。也可能是我变了,变得更脆弱?更敏感?或者是更明白了何为生活。十年过去了,我自己也是这震区中的一份子,我不在震区时,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我在异乡的夜空看到满天烟火的时候,会想到他们,想到火药甜香里的痛。我做梦会梦到地震,不只是我一個回访者如此。

“5·12”地震这样的灾难太巨大,其影响需要我们用余生去感受。十年前只是一个开始,不管愿意与否,我们仍要持续不断地和地震相处,和未知的灾难相处,和变化莫测的世界相处。

写文章的这段时间,我看了大量的关于灾难的书籍、电影和纪录片。有一部叫《海啸与樱花》的纪录片,讲的是日本海啸。结尾处很打动我:“每年樱花盛开的时候,都会给我们继续前进的勇气。樱花看着这个小镇,它们看到了海啸,看到了一切,我想告诉樱花,继续看着我们吧,我们会振作起来的。”

4月下旬,我又去了一次四川,希望见到年前回访没见到的人,可是,仍然未果。人生充满残缺,在震区,你尤其能体会到这一点。我在新北川的酒店里写完了十年回访文章。走出酒店,在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雪一样盛开的蔷薇花,阳光刺眼。痛苦世界里满是真实的花朵,但愿每一片花瓣都能被阳光照见。

标签: 的人 唐山 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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