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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读的莫扎特

点击:0时间:2020-04-18 14:01:24

谷立立

有关纳粹的研究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学者们有的关注纳粹暴行,有的探讨犹太人命运,有的声讨法西斯野心。至于德国文化,反倒被有意无意地遗漏了。显然,英国学者艾瑞克·莱维走的不是寻常路。在论著《莫扎特与纳粹》中,莱维立足音乐,从文化政治和社会角度,审视这段血与火的历史,于是有了另一番宏论。熟悉古典音乐的读者不会不知道莫扎特是怎样一个人。是的,他是音乐天才,也是自由的追随者;他游走各国,从不拘泥于一国一地;他拒绝接受主教资助,宁可活在穷困里,也不愿成为御用作曲家。不幸的是,他终究还是被误读了。在纳粹当政时期,这样一位没有偏向、从不狭隘的世界主义者,竟被充作德意志的私产,走过了一段不黑不白的灰暗历程。

伪善背后大做文章

《莫扎特与纳粹》记录了一个事例。1937年,德国吞并奥地利。出于“德奥一家”的需要,纳粹在萨尔茨堡举办音乐会。演出的主角不是贝多芬,不是瓦格纳,而是生于奥地利的莫扎特。德国小说家安内特·科尔布撰文记录这一盛会。在为法西斯卖力吆喝的同时,科尔布别有深意地谈起莫扎特,并将他的早逝归咎于他身后的社会。没错,正是社会“抛弃”了莫扎特,“任他陷入赤贫,以贫瘠和艰辛捆缚他”。接着,科尔布展开联想,借古喻今,言谈间竟有了一点忆苦思甜的味道。假设莫扎特没有被世界“杀害”,有幸活到今天也未必能够善终,至少“会因为战争而成了瘸子吧”。科尔布苦口婆心地告诫大众:好好珍惜眼前吧,谁叫我们活在这样一个至真、至善、至美的时代呢?

毋庸置疑,这是彻头彻尾的伪善,希特勒爱的正是伪善。他借此大做文章,一方面排除以犹太人为代表的异族,一方面牢牢掌握德意志传统,对国际舆论大打“仁善”牌。这里的传统,无非是指古老德国在古典音乐方面的骄人成就。同时,为了掩饰罪责,为了给暴行以掩饰,“传统”终于被彻底改写。说是弄虚作假也罢,是历史新编也好,反正在纳粹这里,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德意志文化。

1985年,霍布斯鲍姆在其论著《传统的发明》里,为“传统”一词确立了精确的定位。在他看来,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传统”,很大程度上是当代的新发明、新创造。看起来古意盎然,实际上一切尚新,并非来自久远的古代。更有趣的是,为了填补文化的真空,当政者往往伸出手去,将别国的文化拿来充作自家的遗产。好比谎话说一万遍就成了真理,“传统”就在反复的演练、暗示中逐步确立起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再没人敢质疑它的真假了。紧接着,霍布斯鲍姆历数“被发明的传统”的七宗罪。比如社会属性。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当政者为了确保江山稳固,往往祭出民族传统之大旗,通过反复宣传深入人心,以便更好地稳定民众、加强统治。缘何如此?无非是因为此时人们对过去倍感失望,对前途充满疑虑,常常被动地去接受旧有的文化。于是,“传统”趁势而入,占领每一个空落落的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当事者对价值体系、行为准则、道德理念的认知。

有了这样的铺垫,再来看《莫扎特与纳粹》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也就变得豁然开朗。众所周知,清明的社会向来盛产格调清明的作品,禁锢年代奉献给大众的只能是赤裸裸的禁锢。比如法西斯。即便是在72年后的今天,我们谈起它,仍然为它的血腥暴力所震惊。可就是这样一群满身鲜血的暴徒偏偏要极力伪装自己的罪行,急于为自己洗白,为杀戮寻找合适的借口。什么样的借口?当然是音乐。这里的音乐不是单纯的精神享受,而是被打上时代印记的御用洗脑神器。《莫扎特与纳粹》副标题为“第三帝国对一个文化偶像的歪曲滥用”。我们从中可以读出大量潜台词。比如歪曲,或者滥用。自1918年以来,德国处于分化当中,整个国家由内而外撕得粉碎,民族认同感尽失。1931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又找上门来,加速民族分裂的进程;失业人数逐年攀升;银行危机引发信用危机,为经济衰颓推波助澜。

被卷入造神运动

强硬的纳粹主义恰逢其时,走上历史前台。为确立地位,德意志大地上很快掀起一系列造神運动,希特勒被当做拯救当代德国的新神祇大加推崇。同时,为了洗清战场的铁血,第三帝国太需要拥有纯正日耳曼血统和思想传承的音乐家为德意志神话造势。于是,如贝多芬、瓦格纳等德国音乐家从故纸堆里被翻拣出来,二次改编、二次利用,重新走到20世纪德国人面前,扮演起激励民心的角色。或者,不妨称之为“演员”,这正是希特勒希望看到的效果。这样的名单无限度地开列下去,也就将本来并不“德国”的“德国音乐家”莫扎特囊括在内。毫无疑问,他轻快悦耳的音符为身陷经济危机的德国人注入了一剂强心剂,“既可以保存民族认同感,也可以重燃共同的归属感”。

不妨想象这样的场面,疲惫不堪的德国人一边听着贝多芬、瓦格纳、亨德尔、莫扎特,一边为博大精深的德意志传统深感自豪——既然耳边的伟大乐章,皆是德意志先祖的恩赐,那么当代德国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奋发图强呢?由此,莫扎特重出江湖,开始了他的救世之行,且在多次改编、无限滥用之后,与贝多芬、瓦格纳一道成了德意志人的精神鸦片。1941年,正值莫扎特逝世150周年,纪念音乐会在柏林上演。纳粹头子、第三帝国宣传部长戈培尔亲临现场,别有用心地教导青年去认识“被赐予神恩之人的作品中神性的运作”,号召年轻德国人以莫扎特的名声走上战场,完成一场轰轰烈烈的“艺术”保卫战。

不过,法西斯保卫的究竟是不是艺术,我们无从而知。反正,戈培尔不遗余力的宣传在德国国内掀起了一股莫扎特热。萨尔茨堡音乐节期间有一张照片堪称经典。照片中,一名伤兵从同伴手中接过票根,脸上带着欢欣愉悦的民族自豪感。他观赏的正是被改写的《魔笛》。其后,《萨尔茨堡州报》更接连传来前线战士的声音。一位军官在战事报告中绘声绘色地描述士兵聆听莫扎特歌剧的场面,有如聆听天籁。“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魔笛》里庄严的长号和帕米娜的悲苦段落,我们感动了。音乐声充实了这个难忘的夏夜。这位萨尔茨堡的大师提醒了我们究竟是为何而战……萨尔茨堡真的向战士们冰冷的内心射出一道光,点燃了他们的战斗精神。”

在题为《论德国音乐》的文章中,瓦格纳谈到莫扎特,并为这个古典音乐史上“最伟大、最神圣”的天才加上了“德意志人”的定语。他告诉我们,只要细心体察,谁都能从莫扎特身上(成长、教育、从艺历程),嗅出浓重的“德意志”味儿。就像是预言,提前宣告了莫扎特的命运。但事实上,要给莫扎特穿上法西斯牌紧身衣并不那么简单。某些敏感问题,比如他与共济会以及犹太人的关系,实在难于对付。虽然纳粹惯于处理此类问题(毕竟,把作曲家论证为“坚定的德意志民族主义者”才是他们的拿手绝活),曾经成功地把瓦格纳改写为最具有纳粹气质的政治偶像,让原籍北欧的巴赫改头换面,转变为原汁原味的德国人。

为了收编莫扎特,纳粹用尽全力,不惜篡改史实。比如他的“亲犹”倾向。德国人声称,劣等民族为了对付瓦格纳,因此想尽办法“霸占”莫扎特:因为达·蓬特是他生前最重要的合作者,犹太人就以莫扎特“遗产护卫者”自居,为其贴上“犹太同仁”的标签。显然,让莫扎特重归德国所有,成为德意志民族重要的文化传统,才是“正义”的归属,才是新德意志“民族戏剧之未来所倚赖的唯一要点”。不得不承认,瓦格纳说对了。因为不管莫扎特愿不愿意,在去世150年后,他终于和巴赫、亨德尔一起脱胎换骨,当起了如假包换的德国人。毋庸置疑,这是德意志的莫扎特,也是法西斯的莫扎特。

《莫扎特与纳粹》原本是严谨认真的论述,可是放在法西斯语境下,不免也是一种笑话。所谓笑话,并不是说莱维的出发点多么幼稚,而是说纳粹妄图借艺术作品为血腥杀戮辩解的行为着实可笑。有道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即便纯粹如莫扎特,遭遇卑鄙无耻的纳粹,也是有口难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成为屠杀的代言。这何尝不是一个笑话?只是借口易得,罪行难逃,欲盖弥彰之事干得太多,终不免露出马脚。想来,希特勒要为自己洗白,莫扎特自然不会答应,历史也不会轻易允许。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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