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荡妇”,就没有人可以再用“荡妇”骂人了
杨思敏+刘磊
照片中,杨雅晴小姐穿着素色连衣裙,在亲吻身旁男人的侧脸,男人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瞪着眼睛,难掩惊恐、尴尬和不适。那个男人是杨雅晴的父亲。这是她的“百吻台湾”系列行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百吻台湾”是她继“百吻巴黎”之后的又一个以“百吻”命名的行为艺术作品,她将在台湾吻100个人,拍100张吻照,现在拍到了第13张。
34岁的杨雅晴是台中一名钢琴伴奏师。6年前,她在法国念音乐硕士,某天晚上“突发奇想”—如果去找100个男人亲吻,会是怎样的感觉,他们会作何反应?杨雅晴“越想越兴奋”,第二天就去找一个学摄影的朋友商量,朋友觉得可以做。说做就做,她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百吻巴黎”计划—向100个巴黎的陌生男人索吻,这位学摄影的朋友帮忙拍照记录。2011年,这些索吻的照片和幕后故事收录在了她的《百吻巴黎》一书中。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只觉得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有新闻价值。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的举动竟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在异国索吻的故事被台湾媒体报道之后,个人博客页面一天之内涌入了10万人次的点击,其中一篇文章下面的2000条留言中有1500条都在骂她。
“无耻的荡妇,丢脸丢到国外去!”
“我觉得你连妓女都不如,你下体早就烂了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杨雅晴的名字、照片都和“死西餐妹”(台湾人对与外国男性交往的女性的贬义称呼,意指其崇洋媚外)、“台湾女人很好上”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每次打开博客,评论和留言里都是铺天盖地的带着性器官字眼的脏话和人格羞辱。
也有善意的人。他们为她辩解:“雅晴的创作是艺术,不是情欲,你们搞清楚!”或者说:“演员也会拍吻戏啊,他们都是为了工作好嘛,雅晴本身是很纯洁der~”
这让她感到尴尬。在她看来,“百吻巴黎”其实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少女猎艳记”。实际上,那些被她索吻的男人大部分都是让她心动、觉得帅的,“这个过程肯定是有情欲在的啊”。也让她感到恐慌—“好像我如果带着一丝情欲去亲这些人,我的作品就脏掉了,然后我这个人就脏掉了。”
除了网络空间的谩骂,她还要承受现实中的指责。对她指责最多的是她的外婆。直到现在,外婆还会劝她去看医生。外婆对她说:“拜托你出去不要说你是我孙女,你真的很丢脸,你真的很脏,你亲过那么多人,没有男人敢要你,你嫁不出去了!”
杨雅晴将那些可以把性和爱分开的女人视作“女英雄”,因为她自己做不到。其实在情欲和性的方面,杨雅晴一直是个远谈不上“出格”的普通女孩—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的突发奇想,“情欲教主”、“荡妇”这样的字眼原本不会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她在读书时代一直都过着一个普通女生的生活,高中时偶尔收到情书,被老师定义为“行为不检”,她百口莫辩,“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现在她回头去看,学校的教育充满了缺陷—教科书上只会讲精子和卵子结合一类的干瘪生硬的生理知识,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如何看待自己的情欲,老师们完全不教。
在杨雅晴看来,“女英雄”们的贡献在于搅乱了这个社会根深蒂固的性的“赚赔逻辑”。“赚赔逻辑”是她从学者何春蕤(台湾女性运动先驱之一)的一本书中学到的概念:在与性有关的行为上,“男生不管怎么样都是赚,女生不管怎么样都是赔”,所以女孩从小就被教育,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这种教育背后的潜台词是,将来“男人要拿东西来跟你换,你才可以把身体交给他”—这个“东西”可能是一个婚姻关系、一份爱情的承诺甚至其他的物质利益。
“所以怎么样可以搅乱这个赚赔逻辑,就是有些人她就是不甩(这一套),你不用拿东西跟我换,我爽跟你做爱,我就做,就这样子的女孩子她是彻底地搅乱了这个逻辑了。”杨雅晴对《人物》说。
在“百吻巴黎”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想过要冲撞或抵抗什么,真正开始有了女性主义自觉是在2014年。一个女性主义学者从女权的角度分析了她的行为。文章说,“‘百吻巴黎代表了完全逃逸于台湾父权社会掌控之外的自由女体”,展现了“当代少女的自主情欲和身体自由”,于是这也就解释了杨雅晴为什么会遭到社会的谴责和妖魔化。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还举了一个例子。在Google输入台湾女孩,后面会自动出现“很好上”。这时作为台湾女孩一定会气愤地反驳,我们没有那么随便!可是当你试试将“台湾女孩”换成“韩国女孩”、“美国女孩”,后面还是会出现“很好上”—这是一个永远跟在“女孩”后面的字眼。
“‘随便这个迷思,从来都只是用来拘束女人身体自由与自主情欲的父权社会意识形态工具。于是,当你还生气地跑去跟对方争论,宣称自己‘没有那么随便时,你已经掉进了这个迷思的陷阱当中。”那位女性主义学者在他的文章中写道,“我们应该做的,是推翻既有迷思,以及迷思背后所代表的整套父权社会规训体系。”
杨雅晴很受启发,开始把女性主义的书找来看,这才搞清楚女性主义是怎么一回事。她也因此看到了其中的“可怕”之处,“我们太不敏感了”。包括她自己—“我没有意识到(百吻巴黎引起的)这件事情是针对女孩子而来的,因为我们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们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啊。”她去查字典,想搞清楚“荡妇”—这个她老被人骂的词—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她发现“这个词真的很瞎,它真的是专门拿来规范女人、专门拿来羞辱女人的一个很空泛的词”。
搞清楚“荡妇”的真面目之后,这个词对她再也没有“杀伤力”了。
杨雅晴意识到,“我们需要被点醒,(是)需要去被开发的”。她要扮演那个“点醒”人们的角色。在生活中,网络上,她开始抓住各种机会口无遮拦地讨论情欲,“拓宽大家的尺度”。她的第二个“百吻”计划也于2014年启动。不同于之前的“百吻巴黎”,这次在自己的家乡实施的“百吻”已经是一个有“目的性”的行为,因此索吻的对象也更为多元—她想探讨不同的情欲模式。她已经索吻的对象包括自己的父亲、缚绳的少女、半裸的闺蜜、花田里的布农族男孩……情欲在你眼中是什么?“就是吃饭睡觉啰。”杨雅晴对《人物》说。
一个多月前,她作了一场名为“Kiss for right”的TEDxNCCU演讲。披着长发,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的杨雅晴在舞台中心张开双手,微笑着对台下的听众们说:“我就是(要)唤起大家心中的荡妇,邀请大家跟我一起当一个自在、快乐、坦荡荡的荡妇,人人都是荡妇,就没有人可以再用荡妇来骂人了。”台下发出了一阵轻轻的会心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