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次山 第三种忠诚
刘君萍
有人在网上讽刺他名字像越南人,长得像日本人,口音像台湾人,护照是美国人,其实,他是党的人。阮次山创造性地探索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第三种忠诚”,即在党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和独立地、有主见地看国家和政治人物两者中找到中间道路。
这名生于台湾的美籍华人、凤凰卫视资讯台总编辑努力展示一个身处体制外的建议者形象。他强调自己效忠国家而不是党和政府,但最看重的“效忠”方式是对党和政府高层施加影响,主动替他们分忧。
他说:“这个中国我是爱定了——此爱生生世世!”
“他有需要”
某种程度上,1992年在中南海怀仁堂与江泽民的会面成为阮次山不断回到的一个原点。那既是他的“忠诚”曾受到的最大认可,也奠定了他此后的工作信念。
见面在当时的《人民日报》社社长高迪引荐下进行。阮次山强调,那是一次“私人聊天”。
阮次山与江,以及同行的邓朴方、高迪聊了四个半小时,在他的描述里,江给他“交了底”,“无所不谈”。“对我深入内情底线,我知道我们的底线在哪儿,态度是什么,不会误判”。
在阮次山的形容中,此后他和江泽民建立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系。在中间传话的人是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会长汪道涵。1997年,江泽民首次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他访美之前,通过朋友来跟我说,对他第一次到美国有什么建议,我就给他很多建议,很多被采纳。”像“穿西装袜子不能露出脚肉来,选长筒的”,“眼镜太大了,能不能换小一点”。
当时,江泽民参观纽约证券交易所并为交易所开盘敲钟时,他举起大拇指以示庆贺。阮次山说,这也是他的建议,“因为他手很胖,我说你就举拇指。他回来后透过朋友跟我讲,告诉阮先生这玩意儿灵啊。”
阮次山称,江泽民看重他在专栏中对时局的分析,“每次碰到国际大事,下面呈资料给他,他一看没有我的东西,就会交代一句,你们去看看阮次山怎么说”。1999年,在美国工作的阮次山考虑到香港凤凰卫视就职,他征询汪道涵的意见。“他说,我来问江主席一下,你如果去了港台以后,他会不会还是有这种需要。过两天,他答复我,说江主席讲没有问题,你去哪里都可以,可是你写的专栏不要断。”为此,2000年进入凤凰卫视做新闻的头几年,阮次山没有停止专栏。
“那是一种鞭策,”阮次山说,“这个就是让我深深感觉到,我必须要继续扮演我这个角色的原因。”他停顿了一下,强调,“他有需要。”
胡锦涛就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时,阮次山失去了过去那种可靠具体的上层联系,但他并未放弃努力。
2006年胡锦涛首次访美,他提前一个月到美国做准备。“我为了他访问美国,先他一个月到,做了十几期节目,美国的政要、人民,民主党、共和党,对中国友好的、不友好的,在他访美以前我访。”
胡锦涛在西雅图接见美国代表团时与阮次山握手,聊了四五分钟。“他表示感谢,说节目我都看了,很有用。”
他还曾与朱镕基见面。“有一年在亚洲博鳌论坛,朱镕基在宴会大厅,老远老远他看到我,他过来,哎呀阮先生我天天看你的节目——有我太太为证,他把她叫来,问,你说是不是我中午都听?”
阮次山解释,他选择高层路线,委婉批评而不直接指责,因为这对中国最有效。
“阮次山之音”
过去13年,阮次山在《风云对话》中访问了克林顿、普京、卡扎菲等400多名政要、大使。告别这档节目后,阮次山说:“唯一的缺憾是,没有机会替国家从旁做这些事情,从旁做他们做不到的外交助力了。”
“有时候常常想,别折腾了,少了你还怎么样?”接近70岁的阮次山说,“我每天忧心这个,我太太说,轮不到你。可是如果我不忧心,不上这个电视节目的话,还真是整个社会就被误导了。”
除了采访,阮次山还随时背负着“国民使命感”。他去不同地方采访,会主动联络当地大使馆,看“国家”是否需要向对方传递什么信号。这种使命感有时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外交官员而不是媒体人。《风云对话》栏目组对外联络记者赵涵说,阮次山曾告诫同事:“外交无小事,虽然我们是电视台,但我们出去代表的是一个国家。”
2004年,阮次山专访美国原国务卿鲍威尔时提问,台湾过去一直表示,台湾已经是个“独立的国家”,不必再宣布“独立”。鲍威尔回答:“台湾没有一个独立国家所拥有的主权,这是美国坚决奉行的政策。”
鲍威尔公开否认台湾主权,“这次访谈被有关人士定位为一次历史性访谈”。这段访谈播出后,台湾股市在两天内跌了100多点,市值蒸发了1000多亿新台币。
曾任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副主任、现任外文局局长的周明伟证实,1990年代后期,两岸信息往来受到许多限制,阮次山的信息显得“具有特殊价值”。
“我当时参与涉台事务,对台湾的一些观点常常是通过他的口讲出来的。”周明伟将此称为“阮次山之音”,“他一直在扮演我们不方便扮演的角色,能配合北京的声音,他是一个有特殊作用的人。”
“国家永远是国家。”
阮次山的父亲是一名从大陆败退台湾的国民党党工,一直为国民党“歌功颂德”,“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国民党产生过那种要效忠的感觉”。阮次山说,他常和父亲顶嘴,认为父亲说得不对,“逻辑不对”。
事实上,他对大陆的好奇在父亲的党化教育和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下生长。他与大陆官方的甜蜜接触则发生于他因害怕危险逃到美国时。台湾政治的挤压推动了他对大陆的好感。
1980年因妻子生病,阮次山中断在美国的学业回到台湾,成为中国广播公司新闻编制组组长,算处级编制,“当部长是指日可待”。
进入中国广播公司一年后,蒋孝武接任总经理,阮次山看他“很多恶行恶状”,曾在会上“两次得罪他”,让蒋非常不满。
一位同事告诫他,“你不了解这个太子,他抽屉里有枪的,他火了,干掉你就像干掉一只蚂蚁。”阮次山几天后就“不动声色地”回了美国。第二年,他将太太、儿子全部接到美国,并申领绿卡。而此前,他曾两次放弃拿绿卡的机会。endprint
大学时,阮次山就觉得“整个中国的前途、未来全部不能在台湾”。那时,“看《人民日报》、研究中国问题是要坐牢的”。他说,恐怖气氛让他对大陆更为好奇,从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他借给《匪情月报》写专栏的机会,看了很多台湾大陆工作会搞来的大陆情报,“我从那里得到很多材料。”
阮次山自己也无法找到他对共产党这份好感的原始痕迹。去美国后,他读了《红星照耀中国》,看缩印版《人民日报》,“终于发现了我当年要探索的地方”。
如果说在台湾的经历使他对大陆开始感到好奇,在美国与大陆官员的接触,则成为“忠诚”开始生长的土壤。在美国办报时,阮次山第一次与中国大陆官方人士建立了联系。
1981年,洛杉矶《国际日报》老板聘请阮次山做总编辑,他以“报纸要异军突起,一定得有大陆消息”为由说服老板,在这张“右派报纸”上同步转载新华社、中新社的稿件,成为“第一个在美国华人媒体上启用新华社稿件的总编辑”。
据他说,这让他在大陆媒体和官员看来是可以信赖的,也让他被美国侨社称为“台湾训练出来的左仔”,被台湾政府列为“左派分子”。
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他在希尔顿酒店为中国代表团举办了第一场正式欢迎会,现场有台湾特工拍照,“我说不必拍了,我主办的”。他还为大陆媒体报道团提供实际帮助,主动提供办公地点,甚至连自己家也贡献出来。此时,阮次山结识了当时的新华社副社长、后来出任中宣部副部长的曾建辉等一批大陆媒体人、官员。“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国内有些什么样的官员经过洛杉矶,总要跟我碰碰面,聊聊天。尤其是他们要了解台湾,了解美国,我是他们最大的渠道。”
1986年,阮次山第一次到大陆,当他行走在“宽广”的长安街上,沿着红色城墙看到天安门,他“兴奋地感慨万千”,感受到一种“归属感”。“终于看见了祖国大地,终于看到了。”
此时,阮次山已经开始怀有此后他显露出来的政治观念。在纽约主编《国际日报》时,作家刘宾雁的报告文学《第二种忠诚》的男主人公倪育贤前来面试校对一职。倪在书中曾说过一句话:“我爱我的国家,我的国家爱我吗?”当时,面试官阮次山对他说:“国家永远爱你!”
打一场美好的仗
2005年江泽民卸任全部职务,同一年,汪道涵去世,阮次山与中央高层的直线联系“完全中断”。
他指出的另一个原因是身份困境。“我现在还被列为境外媒体记者,在我们中央政治局的纪律里,见境外记者要经过常委画圈的。跟军方的朋友吃顿饭,我还要报备。跟我见面是很折腾的事。”
这让阮次山感到“失落”,“受了伤害”。“我是中国人,我是你们的朋友,闹了半天你还把我当外人。”他情绪变得激动,又很快恢复平静。
阮次山说,余热不能再发挥了,他就可以“去见马克思”了。记者问他,如果去面见马克思,聊些什么。阮次山回答:“我觉得我要去跟马克思见面,不如跟毛主席见面,因为马克思是个外国人。如果见到老毛,我就跟他讲,你的‘文革摧毁了中国大部分江山的人的文化,你能不能在地下有知,把这个文化复兴起来,中国现在缺的不是物质,而是文明,这个文明是我们中华民族最后能不能生存的依赖。”
“离我向老毛报到的时间还没有到,可是我总觉得过去这半生我自己打了一场美好的仗。”他接下来解释,“在基督教的圣经里面,常常对一个人追悼死亡的时候说,这一场仗他已经打完了,打了一场美好的仗。”
(胡杨德荐自《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