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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声阿甘”岳云鹏:获得命运眷顾之前

点击:0时间:2021-03-16 11:55:50

谢梦遥 梁君艳

这并不是一个英雄的故事,只是关于中国梦的某种草根样本。整个故事的精华并不在于一个出身卑微的人最终获得了命运的眷顾,而是在漫长而巨大的失败中,他如何面对自己。

岳云鹏红了。和师父郭德纲相比,他获得了更多女孩的喜爱。他无辜又无害的“贱贱”的劲头儿,以及励志、亲切又让人心疼的底层身世,让他获得的并非是偶像崇拜式的狂热,而是可以平视的喜爱。

但岳云鹏曾经的生活像块苦味的纯黑巧克力,14岁来北京打工,他曾是可以轻易被呵斥和咆哮的群体里的一员——有人叫他是“相声阿甘”……

拜师学艺

出现在31岁的郭德纲面前的,是两个穿着带着油渍的饭馆工作服的伙计。他们通过熟人介绍,前来拜师。

无人识得郭德纲。那是2004年,套用他著名的演讲式相声《相声五十年之现状》的说法,正是“大雪纷飞,大栅栏上连条狗都没有”的艰难岁月。郭德纲在华声天桥办北京相声大会(即后来的德云社),勉力维持生计,最少的一次全场只有一位观众。郭德纲收下了这两个小伙子——可供他选择的材料几乎没有,他对他们也没抱什么希望。

在认识人生中的“贵人”郭德纲之前,岳云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两个青年是老北京面馆“海碗居”的传菜员岳龙刚(即后来的岳云鹏)与门童孔德水,这俩人能凑到一起纯属巧合。他们俩互相看不顺眼很久了。服务员里,河北人孔德水有自己的小伙伴,他们一起去网吧,一起出去吃饭。至于那个叫岳龙刚的河南人,不要说以上那些活动,俩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冲突有一天终于爆发了,孔德水被岳龙刚一把推倒在地。按饭馆规定,员工打架罚款50元。孔德水一想到这儿,就不还手了,坐在地上喊经理。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岳龙刚道歉之后也没被罚款,时值春节,经理撮合起两个闹别扭的小伙计在内部联欢会上表演双簧,改善关系。

年后,孔德水与一位姓赵的熟客讲起这次表演。赵先生便请俩人到家演了一遍,“既然你们喜欢这个,我给你们引荐一人”,赵先生说了个俩人均未听说过的名字,“他没有什么名气,但是能耐特别好。”

两个伙计没有整块的时间学相声,最初只是坐着听,顺便给园子里增加点人气。趁饭馆2点午休,俩人就赶往剧场,4点半赶回去上班。他们仍然得晚上10点下班,次日8点上班。有一天从剧场的回程下起倾盆大雨,俩人都淋得湿透,回到面馆也没其他衣服,挨了领导一顿骂。

“咱们一定要记得这一天,一定要记得这一天,咱们为了学习多不容易。”岳龙刚说。

12年之后,本名为孔德水的孔云龙重述这段话。他记得那一天。是相声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小时候的人生梦想,是长大后不用种地。现在,他是德云社三队队长,带着他的十几个队员,每周固定说8场小剧场相声,孔云龙攒底儿(压轴)。他在北京买了房,有两辆车。

“是你捎带着岳云鹏一起入门?”有记者问他。

“算不上捎带,我认为这是我们俩共同的缘分。如果我不跟他演节目,也没有后来的这一档子事。”昔日的面馆门童笑了,“我们俩那时候同甘共苦,吃住都在一块。”

2004年底,他们从面馆辞职,全身心投入学艺。宿舍没了,就租了间地下室。屋子里只摆得下一张床垫,俩人睡上面,鞋脱在门口。师娘王惠看他们可怜,在大兴区的庞各庄花了两百块钱租了个院子让他们住。岳云鹏那段“我也是北大的,北京大兴的,庞各庄的”,就来自这里。在这个西瓜产地,他们住在一个1940年代盖的、窗棂还要糊纸的房子里,但至少可以一人一间。

岳云鹏主攻太平歌词,孔云龙主攻贯口。他们练得很勤奋,睡觉前,上厕所,走到哪里都在背。“在马路上你要不认识这个人,你会觉得是疯子,都魔怔了。”孔云龙说。

周末的时候,他们去剧场串场,观众没坐满就没有钱——他们只算学徒而非正式演员,坐满了师娘会给50块钱。这点钱时有时无,根本不够花,挨饿是经常的事。郭德纲也不容易,一家人带着另外几个徒弟租了个三居室。“烧饼”朱云峰(郭德纲另一位徒弟)当时才14岁,来庞各庄大院住了几天,饿得够呛,回了师父家再也不来了。

孔云龙和岳云鹏在庞各庄住了近两年。有时候肚子饿,他俩都喜欢看一个名叫《炊事班的故事》的情景喜剧,一看投入了,饿劲儿就过去了。

《炊事班的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沙溢。那是2005年,沙溢在屏幕上,岳云鹏在屏幕外看着。

到2016年,他们共同参加了真人秀《了不起的挑战》。“他应该会和沙溢聊到庞各庄。”孔云龙说。

一个寡言内向的人

岳云鹏的经纪人王俣钦记得,岳云鹏最初与演艺圈接触、互动,回来会很兴奋地谈论。“周迅人特别好,以前是在电视里才看到的人。”他对王俣钦说。某个人若是给他感觉反差很大,他也会说,“其实那人不咋地。”

他也曾想象过自己成名后,“谁跟我照相我都照,走哪儿我都会开开心心地跟人聊。”

乍入名利场的兴奋感现在已经褪去了,现在别人拉他照相,“照第三张就烦了”,王俣钦说,岳云鹏尤其讨厌有些人合影时故意躲他后头,把他脸拍得很大,然后发到社交媒体拿他调侃。

去年在哈尔滨松花江边,他买烤面筋吃并自拍发上微博。很多网友跟风掺和,假称和他在一起,说他喜欢吃大腰子和烤蒜。换作其他名人也许一笑而过,但岳云鹏感到的是困扰。“他很容易被别人的话左右情绪。因为我没有干,你冤枉我了。”他的徒弟尚筱菊说,“那天我们在一块儿,没有吃大腰子。”

岳云鹏尚未适应,甚至有点本能地抗拒台前幕后都被娱乐化裹挟。《爸爸去哪儿》第二季曾邀请他和他女儿参加。那个节目收视率和影响力已经被证明,但岳云鹏拒绝了。孩子一旦出镜,就难免接受外界的审视与挑剔。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小公主”承担这种风险。

说相声时,他的口头语是,“我的天哪”,语调极尽尖细,配有一手捂着嘴的惊恐表情。《欢乐喜剧人》节目组请他录宣传音频,他却拒绝用同样夸张的方式重复那句话。理由是,“我在生活中不会这么说话”。最终,他只用平常语调说了一遍。

与相声演员爱耍贫嘴、逗闷子的成见不同,生活中的岳云鹏是个内向寡言的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验证了这一点。现在是,从前更是。少年时期,村里年长的女人拿他开玩笑,他会感到害怕。他从来不和她们聊天,一低头就走开了,生怕接不住话。

“在陌生人面前,他不会很快就升温。”王俣钦回忆,他2007年底认识岳云鹏时,觉得他连话都不敢多说。

即便对熟悉的人,他也不会轻易开启心事。孙越(岳云鹏现在的搭档)见证过岳云鹏的痛苦。2013年,德云社在德国巡演时,岳云鹏父亲去世。他决定演完后的次日才坐飞机赶回国。这是他的选择,相声圈的艺德是“艺比天大”,但也成了折磨他至今的隐秘痛苦。“都存在心里头。”孙越说,他们很少聊到那些往事,实在是存不住,就我们两个人时说两句,绝不多说。

尚筱菊读德云社全日制少年班时,岳云鹏来代过课。一进门全班就鼓掌了。大家都兴奋地期待他“卖萌耍贱”。结果,“跟舞台上感觉完全不一样”,他全程严肃,话也没说几句,反而是孙越成为了主导者。

到了2012年,社里指派尚筱菊拜岳云鹏为师。相认的那晚在剧场后台,岳云鹏说的话少得足以让他记清每个字。“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他又喊来妻子郑敏,“以后这就是咱徒弟了。”没再说多余的话了,就这么简单。

新徒弟想与师父走得更亲近,于是有一晚主动提出,演出结束不想回学校了,想去师父家住。“行,那就走吧。”岳云鹏说。

尚筱菊坐在副驾驶,开车回家的一路上,俩人谁也没说话。车上也没有放音乐。

他设想的师徒俩一起喝酒、畅所欲言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把他安置到书房后,岳云鹏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那一晚漫长而煎熬——由于紧张,尚筱菊一直憋着泡尿不敢出房,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去的厕所。就像《保安队的故事》里岳云鹏塑造的那个到公司第二周才问厕所在哪的小保安。

尚筱菊后来才知道师哥去师父家的经历更倒霉。岳云鹏往往在中午起床,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偏偏那天“连午饭也忘了做”。师哥原本三餐规律,被连饿两顿,到了下午,“都蒙了”。

慢慢地,尚筱菊搞懂了岳云鹏的脾气。他从不夸人,也不安慰人。“他并不是讨厌你,他就是不爱说话。”他的私下状态似乎总很疲惫且忧郁,让人不忍打扰。他在微博上特别热闹,但是他的朋友圈一年难得更新几条。

徒弟开始重构起师徒之间的交流模式,“有事直说,别等他问你。”他发现,师父几乎有求必应。他第一次管岳云鹏要钱,是与同学打赌——说到这里,1995年出生的尚筱菊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经历。因为与师父见面,总会被问几个家常问题,“最近有人欺负你吗”,“缺钱花吗?”他决定回句新鲜话,没钱了。

岳云鹏马上掏了300块钱给他。

“还真给。以后就接着要。”尚筱菊说,“说实话有点觉得自个不要脸,但师父要给你钱,吃得会更好一点。”

师父不会记得徒弟的生日。但如果主动告诉他,他会叮嘱妻子郑敏买礼物。尚筱菊今年生日收到的是一双乔丹鞋。家里有七八双鞋都是师父送的。还有衣服、手表、大褂。尚筱菊算过,师父已经在他身上花了几万块钱。

尚筱菊爱骑摩托,有回剐到别人的车,他第一时间想到找师父。他给师父打电话,师父派人来赔了钱。

岳云鹏的三个徒弟都知道他的银行卡密码,一起出门吃饭,徒弟拿去结账。他们建了个群,岳妻郑敏也在里面,群名就叫“小家庭”。

看似冷漠的师父,也有难得多话的时候。那是在东北一场饭局,岳云鹏喝醉了。“师父不是不管你,师父时刻都在关注你。”他搂着尚筱菊的肩膀说,“师父也帮你争取很多演出机会,但可能有时候没有争取下来。不要着急,因为你岁数还小……”

最近,岳云鹏在印度拍戏。他生日那天,尚筱菊发祝福,没有回复。

“如果别人发,他会回谢谢。”尚筱菊不以为意,按他的理解,如果师父不再假装客气,那师徒关系已经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就像是真正的朋友。他又给师父发了8块钱的红包。

几秒钟后,他看到那个红包默默地被领了。

新玩法

即便到今天,岳云鹏也不算那种无所不能的相声演员。他不会B-Box,也很少有模仿,没尝试过说唱。除了河南家乡话,他几乎一个倒口(即使用方言表演)的节目都不会,因为口音会串。他承认这些都是他的软肋。“人一定不要拿自己的软肋和别人硬碰硬,你碰不过人家。”他说。

但他又是愿意尝试新花样的人。

他会改造相声里的出场人物,设计得更好玩儿,并考虑细节。《当行论》里有个拉车人,传统的演法两句话就带过了,岳云鹏的版本把这个人演了一遍出来。而《怯大鼓》中(他把这个原本是山东话的倒口活改成了河南话),他删掉了一些旁支人物与对话,把戏份都集中于主角与二婶的絮絮叨叨的对话中。这几个作品属于他网上传播最广的,其他人会借用他的版本来演。

德云社里有一批“传统派”。他们趋向于稳健地使活儿,以前老先生怎么使,现在舞台上就还该怎么使。负责向学生授课的“德云总教习”高峰就负责教最传统的段子。对于尚筱菊来说,高峰是帮他打下地基的人,师父则是带他跳出地基的人,“比如三番四抖,节奏快了,可以试试两番就抖,因为观众已经坐不住了,他等不到你第三番。”

相声泰斗马三立的经典段子《对春联》里,春联只念一遍。而4月17日在河北沧州的演出现场,岳云鹏把念春联变成了与观众的互动。他先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一遍,接下来就鼓动全场观众。于是,整个体育馆都在念春联。“现在说相声就这么来回互动跳出跳入的,谁也干不过他,形成风格体系了。”孙越说。

“传统派”可能无法接受这种行为。首先祖师爷没这么干过,其次也是有风险的,观众出戏了,叙事的主线也被打乱了。

“怎么跳出得这么硬啊?”孙越最初不是太适应,但他发现观众认可度挺高。他想通了,相声发展到这个年代,是需要越来越多的互动。因为观众也有展示欲与表演欲。“他在去现场听你相声之前,把你的所有相声都在网上听完了。你说什么,他都知道你下边要说什么,他唯一开心的就是你带领他说。”

最能引起全场互动的,当属《五环之歌》。歌词本身毫无意义。每一句都是废话,到了高潮处,“修到七环怎么办,你比五环多两环”,还是废话。他喜欢改编歌曲当包袱放进相声。有好多小包袱台上使一两回还行,往后使就不响,就不用了。《五环之歌》只是岳云鹏众多“小实验”之一,它恰好是一直受欢迎的。

《五环之歌》已经成了岳云鹏的标签。它变成了手机铃声,还被选作电影《煎饼侠》的主题曲。越来越频繁地,岳云鹏的表演是以全场大合唱《五环之歌》收尾。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曲,郭德纲的时代最后和观众一起唱《大实话》,小岳岳的主场上,最强音就是《五环之歌》。

像是一个值得玩味的循环,在他入行初的很长时间里,他没有得到说的机会,他只能唱——尽管太平歌词与流行歌曲本质是两种东西,唱法也大相径庭。“那时候贯口特别吃香,唱不吃香,现在唱吃香了。”孔云龙说。

当初一同拜师的两位面馆伙计,已经很久没坐一起聊天了。“如果有机会,我们哥俩能好好聊一宿。”孔云龙说,“其实会挺长见识的,我想听听外界我们不知道的……当然我也能给他讲一讲队里面发生的事,他现在已经很少来小剧场了。”

大家叫岳云鹏“相声阿甘”。电影里的阿甘天赋不济,却有着惊人的忍耐力,某种程度上,岳云鹏也一样。相声是他18岁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是他饿肚子时候选择的职业,他曾直白地说,学相声是“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而最后,他爱上了它。

这并不是一个英雄的故事,只是关于中国梦的某种草根样本。整个故事的精华并不在于一个出身卑微的人最终获得了命运的眷顾,而是在漫长而巨大的失败中,他如何面对自己。

经常有人向岳云鹏表示想学相声。他的态度从来不是鼓励,“想清楚了,不要学”。

在《欢乐喜剧人》录制中,他曾泪流满面。后来,他解释,是因为看到大屏幕剪辑的喜剧人之路,“所有人在台上那么卖力气”。

他的声音慢慢沉下来,“我突然觉得,好难啊。好难。”

标签: 岳云 师父 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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