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民”是一把尺
屈慧云
无论何种政体,其终极追求都是“为民”。现代政治学,虽然更多侧重于对权力分立和制衡的研究,但政治哲学的本原性概念,依然是“为民”,即人民“公共意志”的实现问题。无论是民主、共和政体,还是君主政体,哪怕是专制政体,其最终的执政方向和施政努力,都要体现“为民”的价值追求。是否“为民”,就成为一把尺子,成为权力合法性的评价标准。
《史记·周本纪》有这样一段记载:说周部落当年与戎狄杂处,那些蛮族人看到按照中原生产方式发展起来的周部落日益发达,就侵掠他们的财物,古公亶父给了他们,他们又想侵占土地,抢夺人民。周部落的人民都很愤怒,准备和獯鬻戎狄开战。古公亶父说:“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他就和比较亲近的属下离开豳开始东迁,“止于岐下”。
从《史记》的描述中,我们看到一个早期部族酋长是怎么看待政权与人民的关系的。他认为,权力只能有利于人民,而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去进行战争,甚至导致“杀人父子”的局面出现。如果以这样的方式去维护权力,他是不忍为的。正因为心中装着人民,并把权力的本质认清楚的古公亶父,就有了另外的收获:“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不仅原来的周部落的人民扶老携幼追随而去,其他部落的人听说他行善政,也都跟随而去。这是最典型的“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历史画面。
历史学家唐德刚对此有过分析,认为先秦时期之所以出现民本主义思想,和当时的“土地众而人民少”有关,谁不行善政,人民就会用脚投票。所谓“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统治阶级不得不善待人民。他只看到了一个方面,却忽视了人民的公共意志是一切政治的核心这一政治学原则。比如,商鞅变法推行的严惩人民外迁,否则连坐的措施,可谓彻底限制了人们的迁徙权利,但秦王朝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一统天下后,继续它的铁幕政治,把所有的“刀具”汇聚到咸阳,化作十二个金人,依然没能阻止他的政权崩溃。一帮隶圄之人揭竿而起,天下响应。人民的“公共意志”再一次展示了威力,它才是左右政治走向的根本。唐德刚也没有说错,“迁徙的自由”可以让古代帝王看到“人民的选择”这个重要的政治学话题。有周一代,之所以重视人民,确实和这种“自由”有关。
有周一代对于人民和政权的认识给我们以重要启示。《尚书·泰誓》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是至今最接近于现代政治学关于政权和人民关系的认识,也是中国历代政权重视“为民”这一核心政治观念的重要依据。那些自认为是上天的子孙的统治者,把“君权神授”看作他们权力使用的依据,可是,即使是上天,也是根据人民的意志来判断是非的。老天的所见所闻,无不来自于人民。由此看出,无论是现代政治,还是传统政治,人民的公共意志都是其核心议题。
与为民相反的就是“害民”。《周本纪》还记载了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不忍”的历史。最后的结果是人民叛离,人心散失。当武王领兵前来的时候,人民纷纷逃离纣王的统治,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背离了人民的意志,政治权力的存在就丧失了支持,就必然被取代。政权(公权力)体现的是公共利益和公共意志。即使在早期的“皇权专制社会”,接受了“君权神授”思想的帝王,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公共意志即民心的问题。也就是说:“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
当然,执政者如何对待来自于民间的议论,也是“为民”这一核心话题中的内容。政治的执行,不是去听从民意,按照人民的愿望进行政治安排,就会偏离“为民”的方向,出现无法预测的局面。《周本纪》中有大段描述,说的是周厉王“弥谤”的事:“周厉王暴虐侈傲,国人谤王”,面对来自民间的议论,该如何对待,既是一个执政技巧的问题,也是一个执政理念的问题。厉王的做法是:“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杀戮固然会带来短暂的安宁,取得想要的结果,后来也果然是“其谤鲜矣,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然而,“国人莫敢言”,还如何让施政走在“为民”的轨道上?对此,早有智者指出“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这个道理厉王不明白,最后是“乃相与畔,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人民的议论,很多时候恰恰是改革的着力点。所谓群众观点,就包含着听从人民意志的意思。所谓“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如果听不到人民的心声,这句话就实现不了。“弥谤”,就会限制人民的诉求,阻碍人民意志的实现,也必然影响到“为民”观念的执行。从这一点来看,“弥谤”是和为民相左的。
“为民”,是一个古老的政治议题,也是一个现代的政治课题。只有从为民出发进行政治设计、改革设计,才会有正确的方向。“为民”看似简单的二字,却深嵌在任何一种政体内部,左右着它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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