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多年，我经历的“生死造假”

十二

都说医院是人性的试金石，一眼望去，有善有恶。诸多真真假假，说到底，

不过是人间百味。

作为一个行医多年的医生，我遇到过很多病患，其中有些人的故事与“造假”有关，只是，这些“造假”的故事里却包裹着大相径庭的目的。

“假医保”

去年夏天，妇科收了个女病人。办理入院手续时，医生要身份证。她老公从包里拿出户口本，恭恭敬敬地递给医生，“身份证前些天丢了，还没来得及补办，用户口本行不行？”

因为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医生并没怀疑，照着户口本在入院证的姓名栏里写下了“张世兰”三个字。男人拿着入院证去收费室交预付金、医保本，顺利地办妥了入院手续。

患者的病情并不乐观，术后的病理检查证实为卵巢癌III期。男人很难过，但对于治疗也还配合。除了治疗方案，男人特别关心费用，常常拿着费用清单来咨询哪些不能报销，哪些可以报销，能报多少……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

解释的次数多了，医生也不胜其烦。但他还是很执拗地问：“那她的病是不是会记下来？是不是会一直留着？”医生很肯定地回复：“病历得保管几十年，医保局也会随时来抽查。”听到医保局会抽查，男人明显慌了。

几天后，我们终于知道原因了。那天，他在医生门外徘徊了好几次，才走进去说明情况：原来他们冒用“张世兰”的身份就医。医生懵了，赶紧查看收费室里张世兰医保本上的头像，确实不是病人。

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很不安，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啊，我们是农村户口，不能买居民保险。家里太穷，新农合也断了。张世兰是我嫂子，看我家太困难，想帮一把，才主动把医保本借给我们用的。”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也觉得不好处理，立即向院长汇报。院长组织医务科讨论后，拿出了应对方案。一方面，医院草拟了一份“关于患者xxx套用张世兰的名字就医的情况说明书”，让病人抄写一份，夫妻两人簽字按了手印，留下身份证复印件。另一方面，叮嘱主管医生、护士和保卫科人员，注意病人动向，防止病人悄悄离院。同时，严查各楼门窗，加强巡逻，生怕病人出意外。

没了医保，对一个本就负债累累的家庭而言，高昂的医疗费用瞬间变得无比沉重。我让他找村里出一份贫困证明，向医院申请减免部分费用，可余下的费用还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病人坚持回家，男人到办公室签字放弃治疗。他写得很慢，很用力。在名字后面，自己添了一句话：“对不起，我想治，可实在没钱了，家里还有孩子！”

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看得人眼睛发酸。

“假病情”

病人出院的那月底，我又遇上了一个“假病情”。

女人30多岁，模样漂亮，在男人的陪同下来医院检查，主诉月经推迟一周多。医生初步推断可能是怀孕，开了尿检和B超。在B超门口排队时，女人称实在憋不住了，故先去做了尿检。尿检结果很快出来，显示阳性。两人高兴地去排队做B超，进一步确诊。队伍很长，男人排了一会儿先行离开了。轮到女人时，她进了B超室，忽然反手锁上门，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分成两半，往两个医生手里塞，“医生，帮我出个怀孕的报告单吧！”

原来，她早些年做过多次人流，最后一次手术时遇上大出血，止不住，切了子宫。为了早点和这个男的结婚，她才想出了假怀孕这一招。“我表妹怀孕了，本来我和她约好尿检和B超都是她做，但尿检过后，她反悔了，害怕出事就跑了。”她停顿数秒，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一股狂热，“我实在没办法了，你们就帮我出一张报告吧，价钱随便开。他也是离过婚的，有一个女儿，归他，我会把他女儿当亲生的带。他还想要一个，要是知道我怀不上，这婚肯定没法结了……”

显然，医院根本不可能同意这事。女人最终还是走了，至于她到底如何给男人解释B超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男人也没再来过医院。

“假病历”

不仅是我，我的医生同行们也各自遇到过“假”事。

有个医生说了一本“假病历”。她们医院的肿瘤科很厉害。一次，有对年轻人到肿瘤科就诊，病人是女孩，男孩是男友。女孩已经在当地医院做过手术，那次是专门冲着医院的名气想来看看恢复情况的。

男孩彬彬有礼，从包里拿出一大叠整理好的就医资料，从入院记录、检查化验报告、手术记录、病理报告到出院记录，等等，相当齐全。医生接过去看了一番，没什么问题，就是一个良性肿瘤，手术挺成功，各种复查报告也是前几天刚做的，显示恢复得很好，没什么复查的必要，女孩听完医生的话很高兴。

而后，男孩单独找到医生，掏出了另外一份病历，神情悲伤，“医生，这才是真的。你看看还有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哪怕能缓解一点点也好，她疼得很厉害。”

医生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女孩是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基本算是无药可救了。原来，男孩是个电脑高手，他怕女孩承受不住，才绞尽脑汁伪造了一份病历。造得太逼真，连医生都被糊弄了。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因为知道女孩时日不多，想给她开开心心办一场婚礼。

“假救治”

还有一位医生讲的是“假救治”。

有一次，她们医院内科送来了一位中风瘫痪，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老人情况很不好，肺气肿、肾功能不全、多器官衰竭、营养不良……最触目惊心的是身上大量的压疮，脓液、腐肉、恶臭，几处最严重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骨头，整个人基本就只剩一层干枯皱巴还千疮百孔的皮，包着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的骨架。老人一度陷入昏迷，家属来了一大堆，围在办公室，神情激动，要求务必把老人救回来。

该上的治疗措施都上了，费用自然也是蹭蹭蹭地往上冒。到第四天，病人仍然在死亡线上挣扎，没见好转。病人家属拿着费用清单在走廊转角处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后派出了一位代表，找到主管医生。他开门见山，“医生，你们估计他到底还能活几天？这样治下去，费用也太高了。我就坦白给你说了吧，我们那里最近要拆迁，按人头补偿，要是这治疗费用比他那份拆迁费还高，那我们也承受不起。我们商量了一下，人呢，你们还是尽量救，但是那些太贵的药啊机器啊，能不用就不要用了……”

主治医生按家属意愿更改了医嘱。大家都以为老人熬不过去了，没想到，老人硬是挺了过来，恢复了自主呼吸。忽然有一天，那个家属代表又出面了，要求停止所有治疗，说是看老人活得太痛苦，不想让他继续受罪了。医生心里明白，肯定是拆迁赔偿款到手了。

最后那几天，老人活得很痛苦，喘不过气，又滴水未进，还要忍受身体上铺天盖地的疼痛。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说话，却尚有知觉。会下意识地从喉咙中发出呻吟，偶尔还有几滴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缓慢地往下淌。他的家属就坐在床边，充耳不闻，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玩手机。或者干脆离开病房，眼不见心不烦。

勉强撑了几天，老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家属办好死亡证明，给他换上新衣，离开了医院。

都说医院是人性的试金石，一眼望去，有善有恶。诸多真真假假说到底，不过是人间百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