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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劫”爷爷:奔波于疯子与劫难之间

点击:0时间:2021-09-21 01:59:23

姚璐

他把自己称作“疯劫”爷爷,创造了一个名为“疯劫”的理论,将精神病人犯罪视作如同地震、海啸一样的天灾。

刘锡伟,精神病学专家,几十年来致力于推动肇祸精神病人法律权益的实现。

他既不是在朝的专业学者,也不是富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很长一段时间,他凭借自己朴素的直觉和情感行事,不愿意妥协。

他相信,人道主义就是人道主义。

至今无一例成功

家住无锡的刘锡伟先生决定出一趟远门。7月17日上午8点,像往常一样,他吃过早饭就到楼下做一套老年拍手操,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的女人语气急切地问他,“你能不能到上海来赶一个11点钟的飞机?”刘锡伟回答对方,“太仓促了,我们也得准备准备啊……换洗的衣服,要吃的药,等等。因为,我已经82岁了。”

女人告诉他,自己的弟弟在北方一座省会城市犯下了杀人命案,但其在作案现场的表现实在蹊跷,家人怀疑弟弟患有精神病,司法鉴定则认定弟弟没病。庭审就在后天,女人想请刘锡伟来看看卷宗,到旁听席上观察弟弟,最终给个意见,到底是不是精神病?

她是在网上的报道中看到刘锡伟的名字的。这是一个屡屡在重大刑事案件中出场的精神病专家。在他看来,杀害自己4名同学的马加爵、在陕西汉阴杀害10名道士和香客的邱兴华,以及在福建南平杀死8名小学生的郑民生等人均有精神异常,应当给他们以司法精神病鉴定或者二次鉴定的机会。

这是一趟劳累且不合时宜的旅程。但他倍感兴奋,作为一个行医已有60年的精神科临床大夫,他很高兴能再一次发挥自己的老本行,82岁的他动作和语速都相当缓慢,但声音仍然洪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对于特殊人员的刑事责任问题,《刑法》第18条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但要启动司法精神病鉴定殊为不易,当事人可以提出申请,但是启动权在公检法等司法机关手上。

在刘锡伟看来,一些精神病人犯罪后,经常得不到做司法鉴定的权利,又或者启动了鉴定,却因为长官意志、民愤、专业能力等原因而发生误判。所以他一旦发现刑事案件有这样的迹象,就想以一己之力做出改变。

10年前,邱兴华案是他奔波得最久的一次。在一审开庭的前一天,他自费赶到北京,并为此开始了34天的奔波。

因报道邱兴华案,《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与刘锡伟结识,此后多有来往。但根据柴会群的观察,刘锡伟虽然付出了常人不能及的努力,但“他其实没有太多的方法”。邱兴华案后4年,柴会群在一篇关于精神病人犯罪的稿件中写道:“尽管为精神病人的刑事豁免权呼吁多年,但在几起影响重大的案件中,刘锡伟至今无一例成功。”到如今又是6年,这句话仍然妥当。

共鸣

与大部分人相比,刘锡伟与精神病人之间有着更深的渊源。他是1950年代中国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第二军医大学,主动请缨从事同学们避之不及的精神科。他说,从医多年来,他见到被分配到精神科工作的医生、护士都难免哭哭啼啼,但他却感到十分高兴,在大学里,他了解到,“大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物质”,他被这样一条畏途所吸引,“我就要研究最复杂的物质”。

但工作两年后,刘锡伟成了右派,被开除党籍、军籍,女友也和他划清界限。不久后,他被发配至广西,从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进入人生的灰色岁月。

在广西龙泉山医院,刘锡伟与妻子刘美晋结识。在刘美晋看来,真正令刘锡伟对精神病学全情投入的原因并非学生时代的雄心壮志,更重要的是他人生中这次最重大的挫折。

他很快就在临床工作中找到了成就感。刚刚送来的病人,“就是傻笑啊,衣冠不整啊,自言自语啊,手舞足蹈啊,不能自控了。就是这么混乱的人,我们通过医疗能够把他变成一个正常人”。妻子是护士,她在一旁补充:“我们精神病房啊,干干净净,又没有传染……往往病人还帮我们,有时候发药啊,人不够啊,他帮你提个水啊,怎么弄啊,积极得不得了。”

在柳州,刘锡伟带来的是上海的先进技术,在当地颇受重用。但在精神病院的日子也并不总是那么美好。直接接触病人的医生、护士、护工有一笔多出的工资,被戏称为“防打费”。刘锡伟亲身经历过一个同事被精神病人用剪刀捅死的血腥事件,妻子在怀孕期间还被病人踢了肚子,他自己也有过看门诊时被病人当头一棒的经历。

刘锡伟说,外界对于精神病人的误解很深,以为他们非疯即傻,这种偏见也使得精神病人肇祸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正视。

不愿转弯

到广西后不久,刘锡伟开始担任广西省司法精神病鉴定小组的组长。这是他此后奔波的肇始,直到1983年调回无锡市精神卫生中心之前,除了“文革”期间有过中断,他在广西为四五十起案件做过精神病鉴定。

1980年在广西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一个复员军人杀害了当时的信访处处长,刘锡伟鉴定其患精神病。曾经提拔刘的卫生厅厅长大为光火,在他看来,“刘锡伟保护了杀人犯,丧失了共产党员的立场,保护坏人,不能让他这么堕落,应该挽救他”,于是先后三次派工作组从南宁到柳州,美其名曰帮助刘锡伟“转弯”。

类似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刘锡伟说,曾经一个案件他鉴定为精神病,省里请上海的专家来做鉴定,那个专家水平高超,他到刘锡伟家中闲谈,出于好心劝阻刘锡伟,“老刘啊,如果是名人,是演员,我们就保护一下,普通的农民……他要杀嘛,就给他杀了嘛……现在搞得厅长对你有意见,你何苦呢。”

但刘锡伟决定坚持己见,“你说我‘转弯,我承认错误,(说)他是没有精神病的,把精神病杀掉了,是吧,那责任又在我身上,我不愿意担这个责任。不还要实事求是嘛,讲真话嘛,按科学办事嘛。”

1983年,他从广西调回家乡无锡,在无锡市精神卫生中心担任医师,退休又被返聘,直到2009年才全退。离开医院后,他决定把社会当做自己的舞台,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为精神病人合法权益呼吁上。

这其中就包括邱兴华案。邱兴华作案极度残忍,他在一间道观内杀害了道士和香客共10人,甚至将道长的心脏剖出来切丝炒熟了喂狗,一时舆论哗然。一审时,律师甚至没有提出启动司法精神病鉴定的申请,刘锡伟说他曾经打电话问律师为什么,对方回答:“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除了司法精神病鉴定程序启动难之外,其鉴定结论也颇受质疑。中华司法精神病学组副组长纪术茂是国内最具声望的几位精神病学(下转48页)(上接43页)专家之一,但在接受采访时,他数次强调既有鉴定方法的漏洞,他对当前使用的《中文版精神病人刑事责任能力评定量表》做过信度和效度分析,发现其“欠合理”,需要进一步改进。在案件侦查审理过程中,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进行多次鉴定,纪术茂提到,一名叫唐安平的精神病学专家在2007年对数十个经过重复鉴定的案例进行研究,发现两次报告的不一致率在近70%,而司法精神病鉴定是一件非常清晰、客观的事情,不应存在模糊性,“这意味着误诊率很高”。纪术茂还提到,有的案件里,甚至连并没有精神病学临床经验的法医都可为嫌疑人做精神病鉴定。

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之中,柴会群觉得,刘锡伟有极强的职业尊严感。刘锡伟承认的确如此,“我们这门科学不是挨人家骂是垃圾科学,是蒙人科学嘛,那么总归这个学科里面应该有个人出来讲讲正经的事情。”

赛跑

7月17日的北方一行,刘锡伟看了卷宗、杀人现场录像,旁听了审判之后,认为嫌疑人有患精神病的可能,他为那家人写下一份意见书,请他们呈交法庭,申请再次鉴定。那家人报销了他和太太的交通费,又给了老两口10个桃子。

这是一份特别的酬谢,刘锡伟说无锡盛产名牌水蜜桃,不愿意收,对方坚持,他就带回来了,放在冰箱里一个多月都没有吃。

能持之以恒地坚持为精神病人呼吁,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刘锡伟没有经济上的烦忧。

在他的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近20个装水蜜桃的纸箱,每个纸箱外面贴好了标签,“马加爵案”、“邱兴华案”等等,里面装着自己数十年间发表的各色文章。他希望有一天将其集结成书,却深感难度巨大,没有人愿意给自己做帮手,可是自己已经老了。

他把自己称作“疯劫”爷爷,创造了一个名为“疯劫”的理论,将精神病人犯罪视作如同地震、海啸一样的天灾,“为什么呢?得病不是自己要得,谁愿意自己要得啊?但是人群当中肯定有一部分人,很小一部分人他会得精神病,因此它是自然规律,而不是哪个愿意或者不愿意。所以讲它是一种灾难,而且是一种天灾……”

出于这样的考虑,他认为肇祸的精神病人是无辜的,但他用来判断嫌疑人是否是精神病人的一系列标准——偶然性、特立独行性、独创性、损人损己性、出人意料之外性等——并不完全受到学界认可。也因为屡屡在恶性事件中为嫌疑人“开脱”,一些业界人士批评他是“有病推定”、“泛精神病化”,也有人认为他是“不择手段地出名”。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感觉到被反对的声音。

纪术茂很少当面与刘锡伟说起自己的意见,在他看来,刘锡伟的理论并不完全站得住脚,但客观上,他对于推进司法的进一步昌明是有积极作用的。

但对于刘锡伟夸赞和批评的声音都止于此了。他既不是在朝的专业学者,也不是富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凭借着一种天真而朴素的热情四处奔走。纪术茂为这个“老弟兄”的专注而感动,他说,这个领域就只有这么一个热心人,“好像(再)没有人办这事”。

时间退回到2006年12月28日上午9时,邱兴华案二审再次开庭,裁定驳回上诉,维持邱兴华死刑判决。9时57分,他在安康江北河岸边采沙场被执行枪决。此时距离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复核权仅仅3天,邱兴华没有等到做一次司法精神病鉴定的机会。

数日后,刘美晋在报纸上看到了新闻,转告刘锡伟。那是冬天,他们在北京开学术会议,天很冷,刘锡伟说:“他们跑得比我们快。”他觉得这是自己与另一股力量的赛跑,他说自己并不失落,只是决定继续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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