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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深处的顶级匠人

点击:0时间:2022-04-11 01:39:07

龚寒

2015年5月,距离故宫90周年院庆还有5个月的时间,一幅落满灰尘、多处破损的屏风被送到了故宫文物修复组。这样的屏风一共有32扇,是康熙皇帝六十大寿时,他的16个儿子和32个孙子送给他的祝寿礼物。

这些屏风已经在故宫的地库里封存了300年,5个月后,它们将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展出。这不是单一的修复部门所能完成的工作,需要木器组、漆器组、织物组、百宝镶嵌组等多个部门的通力协作。

因为这个契机,紫禁城深处不为人知、颇具神秘感的文物修复者的日常工作,被镜头记录了下来,呈现在观众面前。

2016年1月,这部名为《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纪录片播出,短短1个月内,网络点击率超过70万次。在聚集着大量文艺青年的豆瓣网上,它的评分高达9.5,超过去年中国大陆最热播的电视剧《琅琊榜》。因为它的热烈反响,两位导演之一的萧寒说,他们正考虑剪辑出一个单集的国际版。

穿越千年的匠人对话

热闹的庆典之外,故宫文物修复者的真实日常,是在房间里对着残破的文物独自埋头工作。

1977年,16岁的王津进入故宫工作,学习钟表修复。钟表修复技艺是故宫一直传承下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1924年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时,钟表工匠们仍然留在故宫。

顺治、康熙、乾隆三个皇帝都酷爱收藏钟表,当年的传教士来华,往往会献上各国最新式的钟表珍品。“故宫的钟表,无论是藏品还是件数,可能在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去大英博物馆看,小型的比较多,这么大型的基本没有。”王津说。

钟表修复难度很高。钟表多为孤品,顶多是一对,很难找到配件;复杂精密的系统需要反反复复调试;而比恢复报时功能更难的是恢复其演艺功能。“这个翅膀应该会动的。”温和内敛的王津稍稍皱起眉头。他眼前的这件铜镀金乡村音乐水法钟已经100多年没有修复过,如果要在院庆时与游客见面,那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太充足。

王津修复过最复杂的钟,可能是2010年修复成功的“老人变戏法钟”。那座古董钟由瑞士钟表大师造于1829年,传动装置多达7套。运转时,戏法老人手中的豆子、小球会变色;钟顶小鸟则会张嘴、转身、摆动翅膀,身下圆球随之转动,三个圆盘也同时不断变色转动。为修好它,王津和专家、助手

耗时一年。

纪录片的旁白说,文物修复,是与百年前的人进行对话的特殊职业和生命体验。

无论是一座停摆的钟表,一匹破损的唐三彩马,还是一幅残破不堪的字画,一尊颜色尽失的木雕,在数百上千年之后,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匠师,最大限度地让其复活,这是极为难得的缘分。

这些顶级的匠师过着一种极为朴素的日常生活,这令许多观众印象深刻,“太接地气了”,网友们评价道。

导演叶君带着摄制组,用四个多月的时间和这些师傅摸爬滚打在一起。“他们上班我们上班,他们下班我们也下班,一起去吃饭,晚上去树林里割漆,他们出差我们也跟着去。”萧寒说。

和故宫有关的纪录片里,焦点多是故宫本身。记录这些故宫人的寻常生活,或许还是第一次。

早晨7点多,青铜器组的王有亮老师第一个到单位。他打开第一道大门—因为严格的文物保护制度,这样的门一共有7道。开门之前,他们通常会吆喝几声,民间传说这是因为故宫闹鬼。

“其实是怕里头有动物,有时蹭地一下就窜出来。晚上故宫没人,会有猫、黄鼠狼什么的。”王有亮笑着解释。进了办公室,他先拿出些猫粮,撒在窗下的墙根,笑眯眯地看着两只花猫飞奔而来。

老中青三代文物修复者衣着朴素,性格平和。故宫不许私自烧开水,他们每天早晨拎着暖瓶,穿过几座宫殿去开水房打水。有人在院子里头逗猫养鸟,还种上茄子、西红柿,小心呵护,像在家里一样。杏树结果了,这是几百年前的明代人种下的,大伙儿找来毛巾被,或是修复文物用的、颇具韧性的大纸在下面兜着,说说笑笑地打杏分着吃。傍晚5点,他们从屋里走出准时下班,没有特殊情况不许加班—这也是工作规定,为的是慢工出细活。

代代传承的手艺

周一,故宫闭馆,没有游客的故宫显得格外空旷。陶瓷组的年轻女孩纪东歌骑着自行车,穿过空无一人的太和广场。第一个这样做的,是100年前的末代皇帝溥仪。

因为老师傅都到了即将退休的年龄,这些年,文物修复部门来了很多年轻人。他们几乎都来自中央美院、清华美院这种顶级艺术院校,有着很好的美术修养和动手能力。但在这里,他们要从最基本的东西学起。

故宫的文物修复依然沿用古代的师徒制。1953年,故宫博物院搜罗各行各业顶级的手艺人,成立了文物修复厂。他们可能没有先进的现代工具,但身怀代代传承的绝技,而且兢兢业业。书画组的前辈冯忠莲曾在文革前后,耗费10年时间临摹一幅《清明上河图》。

寿康宫里,穿着《丁丁历险记》T恤的高飞,爬上梯子,用刷子清理一个木柜的锁扣。他的师父王有亮已经轻易不再登高,而是站在下面认真端详,随时指导。几十年前,当王有亮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学徒时,他的师父也是这样站在地上看着他。

王有亮师徒修复的,是世界上最大的海南黄花梨柜子,为乾隆的生母所有。当看到锁扣逐渐显露出原本的皇家气派,王有亮露出喜色,对高飞说:“还是老祖宗能人多。当年要是不好好弄,皇上是要砍头的,现在院长不会砍我们的头。”

坐得住,有耐心,是对新来的年轻人最大的要求。“我第一天来上班时,进了大宫墙,感觉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安静得我都不敢说话。说实在的,这儿跟当代挺脱节的,每个人从学校毕业后不可能一下子适应,要有一个非常漫长的适应过程。所以有些孩子不适应,我也理解。”百宝镶嵌组的孔艳菊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她已经在故宫工作了很久,能力有口皆碑。

一种节制的艺术

织物组里都是女孩子,年轻美丽的她们素面朝天。喷香水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其中的挥发物可能影响文物修复。

这里的工作之精细超出一般人的想象。组长陈扬正认真地清洗着一条宫灯穗。它已经糟朽,脆弱不堪,冲洗时,陈杨要先将水倒在刷子上缓冲,以免水的冲力将其破坏。这样的穗子,故宫有不计其数。

缂丝,不同于一般的织锦技术,是皇帝龙袍使用的工艺。它拥有雕刻般的立体感,也因此极度繁琐耗时,一天只能织出几寸来。

陈杨独自坐在梭机前,光脚踩着梭机,以确保脚感准确。“现代人已经不会选择这个了,你看我在这做活儿,她们都不过来看。她们感兴趣的是吃。”她笑着说,并没有多少责怪,“这个太费工费时费力了,有时看下来,我眼睛都花了。”

王津的徒弟亓昊楠学的是自动化专业,找工作时看着这里挺有趣的,就决定留下来,如今已经向老师学习了10年。他说师傅没有想象中的严苛,相反,对待自己像家人一样。

年轻人也有自己的优势。亓昊楠总能找到一些新的材料、技术,例如在清洗零件时,他尝试使用进口专业药液和清洗机,代替传统使用的煤油、手工清洗,效果好且不伤手。

为了同步记录修复陶瓷时的影像,窦一村用上了谷歌眼镜。漆器组的小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北京的郊区,和专业漆农一起在夜里摸黑上山割漆,守候一夜,收成只有8两。漆器修复工作的最大难点之一,就是要避免色差,确保颜色的稳定性,这种天然大漆虽然成本高,但在修复中使用最多。

对于年轻人来说,未来的工作缓慢而悠长。例如,整座故宫一共有35万件瓷器,等待着纪东歌所在的陶瓷组去复原。

相比于在艺术院校读书时的创造性思维,文物修复是一种节制的艺术,要尽量保留其历史信息,不可以过多地干预。

孔艳菊说自己也经历过迷茫,但早已领会到这份工作的妙处:“其实蛮有意思的,你可以看到古人是怎么雕刻、怎么构图、怎么做成的,以及干嘛用的,中间又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真正接触下来,你会发现非常精彩,非常美,而且,它们确实是有生命的。”

中国人的格物精神

这个片子让很多人想到了一个词:匠人精神。

“文物其实跟人是一样的。中国人说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玉就是一块破石头,它有什么德性啊,但是中国人就能从上面看出德性来。所以中国人做一把椅子,就像在做一个人一样,他是用人的品格来要求这个椅子。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所以我跟你说,古代故宫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毕业于中央美院木雕系的屈峰说。

摆在屈峰面前的,是一座辽金时期木雕菩萨像。尽管经历千年,铅华已逝,但她的面容依然栩栩如生,慈悲圆满。

“每个人对佛的理解,都不一样。这也跟人的性情有关,你看有的人刻的佛,要么奸笑,要么淫笑,还有刻得愁眉苦脸的。怎么能刻出那种神秘的、纯净的微笑,那是最难的。”屈峰说。

王津有时会去钟表馆看看,看着陈列的静态钟表,温和如他,也会说,有点心疼,费那么大劲修的,动起来完全不一样。看到自己20岁时和老师傅一起修复的钟表,他感叹几十年太快,干不了多少精品,也是挺遗憾的。

屈峰说,很多人认为文物修复工作者是因为把文物修好了,所以他才有价值,其实并不只是这么简单。“他在修这个文物的过程中,他跟它的交流,他对它的体悟,他已经把自己也融入到里头。文物是死的,要文物干什么,要文物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它传播文化,对吧,不是说文物就是为了保留一个物品放在那儿,那没有什么价值。”

为什么这部纪录片会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并引发他们对“匠人精神”的热烈讨论?萧寒的理解是:“匠人精神,首先是敬畏、热爱,中间可能会出现厌倦,但到最后就变成真正的融合了。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儿,这太牛了,现在我们的年轻人可能做不到,三年跳两次槽,一年跳三次槽,这就是为什么年轻观众会一下被打动,说,原来我们身边还有这样的人,真的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儿。”

萧寒说,“耐下心来,不急不躁不赶地去做一件事,这样的气质现在太稀缺了。”

标签: 故宫 文物 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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