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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杀手,江湖契阔几风烟

点击:0时间:2022-11-02 07:50:00

李乃清

复制人的夺魂之战

我见过你们这些人类绝对无法相信的场景,

战舰在猎户星座之肩燃起熊熊火光,

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中划过“唐怀瑟之门”

但所有这些片刻,终将消逝于时间,一如泪水,湮没在雨中……

作家菲利普K·迪克(右)与《银翼杀手》导演雷德利·斯科特

回顾雷德利·斯科特1982年经典大作《银翼杀手》,片中最动人的场景是复制人罗伊死前在雨中缓缓道出的这段经典独白。

最后对决,本是头号反派的罗伊一把抓住即将坠楼的主角戴卡徳,不杀反救的剧情大翻转令人瞠目。安详的电影主题曲响起,罗伊如殉道者般倒下,2019年的洛杉矶已没有什么生物,但他的怀中却飞起一只白鸽,仿若奇迹。

故事并没有被时间的流沙所掩埋,2019年尚未降临,2049年粉墨登场,两代杀手,契阔归来。

由丹尼斯·维伦纽瓦执导的电影续作《银翼杀手2049》(以下简称《2049》)甫一上映,各方好评纷至沓来,甚至有影迷为此一天刷上三遍。美国电影票房网不吝盛赞道:“科幻神作,视觉效果震撼,它已超越了前作。维伦纽瓦是当今最令人振奋的导演。”

连绵的阴雨、金字塔形的公司、破败的大都会、炫目的霓虹灯,还有广告牌里的东方美人……人类依然傲慢地想扮演上帝的角色,看过前作的观众很容易在《2049》中勾起回忆,35年过去了,连这些年间早已破产的雅达利、泛美航空等都在平行宇宙中留存了下来,甚至还有前苏联的印记。

《2049》延续前作部分风格,“用黑色电影来讲述一个存在主义的侦探故事。”

前作中,哈里森·福特饰演的杀手戴卡徳追杀由泰瑞尔公司制造的第六代复制人,这些复制人被奴役而从事劳作,但其中连锁六号战斗组发生血腥暴动,必须处死。续作中,瑞恩·高斯林饰演的年轻杀手K一路追杀第八代复制人的漏网之鱼。开场没多久,似是呼应前传,复制人被K击毙前的遗言有点像前传中罗伊的宣告:“你们之所以会做这种肮脏的事,是因为你们没见过奇迹!”

“奇迹”是《2049》的重要线索,也贯穿于前后两部作品中复制人与人类的一路相杀相爱。新作中,昔日女主角、复制人瑞秋身着1940年代经典的垫肩外套徐步走来,她眼神忧伤地问道,“你想我吗?”老去的戴卡徳泪如雨下。

与前作相比,《2049》聚焦于复制人的繁衍问题,讲了一个更加通俗的“寻亲”故事。人类与复制人的核心矛盾围绕着复制人生下的孩子,当K撒谎说孩子已被杀死时,他的上司松了口气:你阻止了一场战争……

一个罗伊倒下了,千千万万个罗伊站了起来,如果说《银翼杀手》前作呈现的是个体抗衡命运的悲剧感,那么在新作中,复制人已成立革命军,他们群起反抗,与人类对峙,为了追求属于他们自己的“人权”。

电影《银翼杀手》和《银翼杀手2049》的人物角色和灵感设想均发源于鬼才作家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1972年2月,在温哥华科幻大会上,迪克发表了演讲《仿生人与人类》,最后提了个问题:“仿生人死后,他们的灵魂去了哪儿?但是,要是他们未曾有过生命,又何来死亡?如果他们不会死,那就会一直与我们相伴。可是,他们真的有灵魂吗?或是,我们有灵魂吗?”

从小说原著到两部电影,创作者的叩问可谓振聋发聩:当复制人比人类更具某种高贵情感时,人类是否也该反思下,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忘却灵魂的危机?

PKD:我从未顺从过现实,这就是科幻干的事

《银翼杀手2049》的热映让已故作家菲利普·K·迪克重回公众视野,对于这位美国科幻界的传奇人物,他的死忠粉常亲昵地称呼他PKD。他是首位入选《美国文库》的科幻作家,《纽约时报》评价其为“20世纪最勇敢的心理探险家之一”。

“何为真实”和“个体身份建构”是PKD小说的两大主题,在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不断发展的今天,他可谓前瞻性的人物,作品也成了取之不尽的宝库。他的小说曾不断被好莱坞导演搬上荧幕,《银翼杀手》《全面回忆》《少数派报告》《高堡奇人》《黑暗扫描仪》等都改编自他的作品。除了目前备受关注的《银翼杀手2049》,影视剧《电子梦:菲利普·迪克的世界》正在英国第四台热播,《高堡奇人》第三季也呼之欲出,“PKD”一下成为热门。

1968年,阿波罗登月在即,在嬉皮士兴起、左翼浪潮如火如荼的年代,迪克出版了一本名字很长、内容晦涩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这是一个关于警察猎杀仿生人的怪诞故事,描述了两个早晨之间的二十多个小时,主人公戴卡德为了赏金追杀几个仿生人,历经阴谋与爱情等各样变故。

《银翼杀手2049》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

“仿生人會梦见电子羊吗?”这是戴卡德查阅一个野心勃勃的仿生人资料时自问的一个问题。小说中,地球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后沦为巨大的垃圾场,绝大部分健康人类已移居地外,仿生人负责维系都市正常运转。他们不愿继续被奴役,想过上跟自然人一样的生活。小说扉页上引用了叶芝的诗句:“而我仍梦到他踏着草地/在露水中飘飘荡荡行走/让我的欢歌轻易刺透。”那种苍凉神秘的调子,还有对古老地球的怀想,与故事中的衰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仿生人这里的“做梦”,更有点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的意味。小说中的人类由于受到辐射尘影响,相貌丑陋、心智退化,而仿生人却仪表堂堂、多才多艺,相形之下,焦虑、压抑的戴卡德甚至怀疑起自己作为人的真实性……

电影《银翼杀手》片头有一只眼睛的虹膜特写,它盯着破败的洛杉矶,又似乎在审视着银幕外的观众。可以说,迪克毕生所做的,就是这一番审视,他生前曾说过:“我自己并非这部小说中的角色,我就是小说本身。”

早产儿迪克生于1928年美国大萧条前夜,不幸的是,出生仅三周,他的孪生妹妹就因电热毯烧伤而死于襁褓之中。电影《2049》中,K寻索复制人弃婴经历时发现档案中有个信息和自己完全一致的女性,这样的情节处理大约也是创作者向迪克和他胞妹的某种致敬。

迪克五岁时父母离异,他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幼年数度搬家。读小学时他经常逃课,成绩平庸,和写作有关的课程也只是刚过及格线。他曾因广场恐惧症不得不在家完成高中学业,虽在伯克利大学加州分校短暂攻读过一阵德语专业,但因被诊断患上精神分裂症而中途退学。此后他当过音乐DJ,1952年终于卖出第一部短篇,开始全职写作,但估计是为生计所迫。50年代中期,迪克开始创作长篇小说,但他过得相当拮据,甚至缴不起在图书馆借书逾期产生的罚款。

1963年,迪克凭长篇小说《高堡奇人》获雨果奖最佳小说奖,这虽是科幻界大奖,但科幻当时相当边缘,他的小说仍以廉价出版。1960年代,迪克还因参与反越战运动而被联邦调查局监控。

应该说,迪克所处的时代科技发展蒸蒸日上,诚如科幻作家韩松所言:“迪克创作的高峰期60年代,正是西方科技文明创造出崭新的辉煌的时代,人进入太空,人登上月球,探测金星和火星,发现类星体、脉冲星和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弱电统一理论提出,混沌理论提出,摩尔定律提出,制成第一台激光器,售出第一批工业用机器人,BASIC语言发明,英特尔公司成立,第一个体内起搏器问世,生态意识觉醒……人类张扬着开拓宇宙边疆和潜入原子内部的雄心勃勃。”

但迪克始终与凯歌高奏的美国梦保持距离,他仿佛对这一切成就感到困惑。他像一个“边界的破坏者”,笔下创造出一个文明衰败、科技沦陷、人类异化和商业化的末世景象,作品呈现出整个宇宙的碎片化和假象化。

“我想写那些我爱的人,并将他们放入我头脑里想象出来的世界中,而不是放到我们实际生活的世界,因为我所存在的这个世界远未达到我的标准。那么,我应当降低我的标准、跟大家合拍,顺从现实吗?不,我从未顺从过现实。这就是科幻干的事。如果你想顺从现实,去读那些主流文学作家的书吧。”

迪克也曾尝试创作主流小说,但除了《一个废物艺术家的自白》得以出版,文学代理归还了他所有没卖出去的主流小说,至此,他的主流文学梦被无情击碎。

充满挫折的童年和青春期,似乎注定了迪克无法成为“合格”的成年人。他一生结过五次婚,均以离婚收场;他终生贫病交加,酗酒、吸毒、债务累累……也许是这种错乱、不稳定和神经质,让他成了科幻史上独一无二的存在。短短54年人间生涯,迪克一共留下44部长篇和121个短篇,被誉为“科幻界的莎士比亚”、“美国的金庸”,但纵观其贫困潦倒的一生,他更像是“科幻界的梵·高”。

1982年,54岁的迪克在贫病中死去,父亲将他葬在夭折的孪生妹妹一旁。没过多久,电影《银翼杀手》上映。遺憾的是,迪克没能看到影片上映,更没想到它会成为科幻电影史上的经典。

“我想让世界变得阴郁,又有美妙的火花”

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出版第二年,马丁·斯科塞斯和编剧杰·考克斯就想将其改编为电影,但四处碰壁。1974年,赫博·杰夫联合制片公司又看上了这个故事,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功。

编剧汉普顿·芬奇一年后选中并创作了剧本,1978年将版权转手卖给了《猎鹿人》的监制迈克尔·迪利,后者找来因《异形》而大热的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斯科特和芬奇讨论,要给戴卡徳找个名号。三天后,芬奇在一张纸上写下他从另一本小说中看来的名字“Blade Runner”,斯科特立刻拍板,“酷毙了!”。《银翼杀手》的电影片名由此诞生。

那是1980年,斯科特与芬奇处在痛苦的剧本修改阶段。预算有限,芬奇写得很保守,斯科特告诉他:“汉普顿老兄呀,你要知道,我们得让这个叫戴卡德的角色一走出家门就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他身处的是一个技术能力已经足以制造复制人的世界。否则这部片子肯定炫不起来,它会变成意识类科幻片的。”

2019年的洛杉矶弥漫着末日氛围,一幢幢高楼展示着突破天际线的野心,四处是破败区域,充斥着各色人种、污水和垃圾,雨下个不停……

斯科特还原了迪克小说中的颓败景象,凭借这部电影奠定了赛博朋克风格,改变了之后从业者和影迷对于科幻世界的认知。

斯科特的《银翼杀手》上映没多久,14岁的维伦纽瓦在自家附近的影院第一次看到这部科幻奇作,他对影片开头场景印象深刻:镜头俯瞰2019年的洛杉矶,火焰喷向天空,他被震住了:“这种有冲击力的东西,正是我想要的。”

维伦纽瓦觉得自己看过的大部分电影都很差劲,但看完《银翼杀手》那一刻,他认定,这是惟一一部配得上他头脑的电影,他将之视为“思想风暴”,此后三十多年间,他又看了五十多遍。

大约两年前,维伦纽瓦将执导《银翼杀手》续作的新闻发布,影迷翘首期盼,维伦纽瓦本人却万分忐忑。在他心里,《银翼杀手》是过去50年最杰出的电影之一,拍续作的主意糟透了,他担心自己将成为“在教堂随意涂鸦的破坏者”。

最终,他与自己达成某种和解。秘诀是,接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拍得像斯科特那么好,这样就自由了。开拍前,他和主演高斯林达成一致:“我们要做的就是一次纯粹的艺术表达。”

《降临》拍摄接近尾声时,维伦纽瓦开始了《2049》的准备工作。他6点起床,午夜入睡,一周工作七天,做梦都想着这部电影。“我经常半夜醒来,就知道完蛋了,因为我知道不会再回去睡了,太兴奋了。”

电影项目启动的第一天,摄影师罗杰·迪金斯就入伙了。维伦纽瓦和他在蒙特利尔的酒店房间待了几周,与分镜师一起画出整部电影,设计出了2049年的洛杉矶形貌,研究那时的地缘政治、气候与社会状况,发展黑色电影美学。

《2049》是维伦纽瓦和迪金斯继《边境杀手》和《囚徒》之后的又一次联手。除了《007:大破天幕杀机》外,迪金斯未曾参与任何其他续集的拍摄,这位曾获13次奥斯卡奖提名的摄影师回忆:“故事本身和丹尼斯的点子很吸引我。该片承接了许多老梗,但并没有试图模仿原作特有的风格,我不知道观众期待如何,但这不只是他们所熟知的原作的另一个版本而已,它完全就是丹尼斯的电影。”

亘古不变的酸雨景观是斯科特想象的2019年的城市标志性景象。迪金斯补充道:“随着我们向城外进军,视觉上会更加多样化,感觉就像丹尼斯向我描述的‘雾霾中的北京似的。”

航拍摄影指导迪伦·格斯带领一个环球摄制组从美国到冰岛再到西班牙,“这部电影大部分航拍都是非常规的,因为我们基本上一直在追逐暴风雨。”

第一个航拍地是墨西哥城上空,这里因其野兽派建筑被选中。“我们在暴风雨时起飞,朝着希望很快就会结束的黑暗中飞去,”团队还冒险去了内华达州的火焰谷,“那里很少下雨,能捕捉到漫天大雨和薄雾下的红岩真令人惊叹。”

维伦纽瓦小时候,一个信仰外星文明的姑姑送了他一大箱六七十年代的科幻漫画书,他现在还能讲出那些古怪的故事:科幻世界的战士站在龙一樣的生物身上;维多利亚时代的冒险家紧紧守护自己的口袋宇宙不被入侵者吞噬……

拍科幻电影的念头大约早已植入维伦纽瓦的记忆,他能够模糊地把握科幻小说与电影的不同,“科幻小说的美妙之处在于,你可以自由地处理更多智慧的主题,或者更艰涩、硬核、黑暗的内容,这些在戏剧中是无法忍受的。但科幻片给了你一个诗意的距离,你可以接近主题,探索它,并以动态的方式表达它。”

维伦纽瓦喜欢用数学思维来搭建电影结构。遇上“一个角色的轨迹”和“如何表达节奏”这类问题,他都会用方程式解决;到最后,每个方程式都要力求平衡和完美,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拼成一个完整的圆。

斯科特认为维伦纽瓦是视听语言的高手,为《2049》选导演时,他们有两个人选,但《边境杀手》征服了他。电影上映后,斯科特告诉维伦纽瓦,自己很喜欢《2049》。“你能把那种节奏带到这部电影里,我很感动。它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维伦纽瓦终于如释重负。“我尽了最大努力来保护这个故事的完整性,但也试着把前作中那种美丽的忧郁带回来。我想让世界变得阴郁,又有美妙的火花——来自技术或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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