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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旧信遇见你

点击:0时间:2022-12-17 20:52:44

杨宙

不要朗读,也不要朗诵腔,用清澈的形式,触碰沉重的历史。

那么的深

站在小小的舞台中央,73岁的归亚蕾此刻很想变成自己的朋友蔡琴。看到四周温和的光,她目光垂落,手抚着眼前的几页信札轻声读道:“那些深埋在我心底,长久不愿再去回想的,曾经对他的记忆,突然袭上来,我脱口轻喊出一句:杨德昌,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她抬起头,不知是时差、紧张还是伤感润红了她的双眼。她凝住两秒,像在帮蔡琴索要一个10年前的答案—当年杨德昌爱上他人,离开了蔡琴,留下一句“10年感情,一片空白。”2007年,杨德昌去世,蔡琴写下这封致媒体的信,“让他活在我的歌里吧。”

几个月前,归亚蕾在美国收到《见字如面》节目组的邀请,请她参与国内首档明星读信的电视节目—不要朗诵腔,而是要“朴素真挚地读”;不是朗读,而是人物的演绎,一封信就是一出戏。演了52年戏、拿过4次金马奖的她一开始有点抗拒,演戏有对象,喜怒哀乐跟着你走,而读信没有对象,完全不一样。而且,“那么文艺气息的节目会好看吗?”后来看到节目组在信中附上的作者介绍、他们写信的心情与感受,她明白这些都需要通过自己读出来让大家感知。

归亚蕾收到十几封节目组发来的邮件后,开始与助手一起翻资料背景。蔡琴写信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三毛为什么不一次性把照片寄出去?龙应台给儿子写的信,会跟她作为母亲的感觉一样吗?在洛杉矶的家中,她把这些信念给女儿、朋友听。可要让观众都能理解,是不容易的事情。她告诉《人物》记者,自己其实是个“很抓狂的人”,一旦开始练习,她分不了心,对家里人说:“别!别!别打扰我。”晚上9点后,家人都睡着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地一个人捧着信,大声地读到12点。

虽然与蔡琴是多年的朋友,但是过去见面聊天从不提及伤心之事。不知是没听说过,还是淡忘了,归亚蕾从来没有听说过蔡琴與杨德昌分手的事。“如果我是蔡琴,当我得知这些事,我怎么样来迎接外来的汹涌?”她问自己。

记忆里,蔡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朋友,不那么在乎,不那么在意。读这封信、成为“蔡琴”时,归亚蕾才体会到那种要被吞噬进去又要拼命保持冷静的感觉。她似乎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爱是那么的……很深很深。”

这是归亚蕾在内地的综艺首秀。另外几位读信的嘉宾,张国立、何冰和王耀庆等演员,据节目组称,几乎都在听了节目形式后就立即决定参加。何冰曾与导演关正文交流,一个演员在一出戏里所有台词加起来,可能还没有一封信这么多。而且这是一个连续的表演,所有细节不断跳出、出现。读完之后,“是一个特别累的状态。”

在《见字如面》里,信件跨域古今,覆盖各个领域,有韩愈对官场的省思、白求恩的遗书,也有作家萧红对弟弟的关切、邓丽君对词作家庄奴的敬意……节目没有在央视而是地方卫视播出,但第一封信的片段在网上播出后,就迅速成为热议的话题。

更多人把《见字如面》与英国的《Letters Live》作对比。《Letters Live》是英国一家出版社发起的读信会,“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等人重拾旧信,朗读“计算机之父”图灵写给友人的书信、二战士兵的情书等。而《见字如面》的导演关正文的解释是,他的灵感来源于英国一本私人信件书籍《见信如晤》。独立成篇的信件从私人视角呈现一段历史,解决了他一直想做读书类节目,但书籍中片段难以独立成篇的问题。

《见字如面》第一季节目播出后,截至2月27日,网络平台上点击量已接近4000万。在这个春天,它与《中国诗词大会》和《朗读者》等文化节目一起被称为“清流”。导演关正文在媒体上这样解释这档节目的成功:其实就是回归了人性的常识—“拜托,一定要说人话,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感受这个节目和你的世间万物,而不是用一种又假又空的东西去做这件事情。”

安静的

《见字如面》节目构想提出时,除了信心十足的关正文,其他人多少有些犯怵。刚开始四处推广宣传时,《见字如面》的宣传人员总要不停地解释,这不是小众节目,而是直面每个人的需求与所处的时代的节目。有平台方曾建议他们,一定要刺中观众,挠他痒痒,应该去找些网红,或者新闻当事人来读信,“引起观众的窥私欲。”他们拒绝了。视频网站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把《见字如面》归类到什么条目,最后贴上了分类标签:脱口秀。

导演关正文是个地道的北京人,1米88的瘦高个儿,说话斯文,率真起来也蹦出几句京骂。他对电视行业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与敏锐,十几年前,当全国的综艺节目只有《快乐大本营》、《欢乐总动员》时,他执导了《幸运52》和《开心辞典》。几年前的现象级节目《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和《中国成语大会》也出自他手。与关正文合作了十几年的节目现场总监寇文星形容他具有摇滚精神,总是在做着创新的事。

谈到兴起时,关正文随性地斜靠在转椅上,抽点小烟,头仰向上方,“嗞嗞”地回忆。他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当代文学的那个好时代。早在1980年代,他作为《小说选刊》的编辑出版过北岛、舒婷、顾城、江河等人的作品,贾平凹、刘震云、王朔等,都是他在当文学编辑时的兄长。当时,还是四川阿坝州一个普通青年的阿来给了他一本自己写的小说。几个月后,关正文在一夜间翻读完后,立即决定包办所有后续出版推广工作。那本小说就是《尘埃落定》。后来小说大卖,阿来成为当时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最年轻的作家。

如今,关正文创办的公司位于北京东南五环外的一个园区里。建筑风格参差独特,冬日的阳光照在窗外的枯树上,静谧低调。

事实上整个节目组都被安静的氛围包围。筹备《见字如面》的阶段,他们的会议桌上铺满了信件,每天像玩纸牌般“磨啊磨”,不断排列组合。在选信组的年轻人那儿,你几乎听不见声音。他们中大部分是90后,一天到晚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看各种类型的信件。

选信小组的年轻人每天都要把挑选出的信汇入表格,编号、出处、谁写给谁、入选理由、话题等。每周选出一百多封信,分两到三批打包发给关正文。关正文审阅后,会在目录里给每一封信写上通过或不通过的批注理由。节目录制到后期时,不管节目组忙得多么焦头烂额,关正文也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亲自翻译文言文信件。翻到妙处,他会推门出来说:“又一封,特别牛!”

那种隔绝于世的安静感蔓延至节目风格里。在《见字如面》的录制现场,除了演员出场时打下的一条光道,其余时候光都聚焦在读信人的身上。音乐是后期配的,现场除了读信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关正文想要一种不加干扰的环境。节目监制寇文星在挑选观众时,也尽量避开了演员们狂热的粉丝,从高校的中文系或历史系中甄选观众。

推送文案中早期出现“××的声音让你的耳朵怀孕”,删!后期剪辑时,有几次工作人员会在视频中贴上点其他元素,删!“那个表演过程太脆弱了,”关正文说,“就像一个精致的玻璃作品。”

入选的信件文字被打印在格式精致的纸上。正文、标题、间距都有严格的规定。关正文对工作人员说:“你要让每一个字用它最好的样子在文本里出现。”提交给演员们的信件也各不相同。归亚蕾不希望戴着老花眼镜上台,她的信就是特供的,字体非常大,繁体字还不能用翻译软件直接转换,容易出错。

演员们也变得安静起来。读信时,快、慢、重、轻,他们会在信纸上,标上满满的记号。蒋勤勤是重庆人,说话有口音,在她的信纸里,花花绿绿的,所有的卷舌音都标注清楚。读邓丽君写给庄奴的信时,她去看邓丽君的视频,模仿邓丽君的语音和口气。

对关正文来说,在浮躁的收视状态下,安静不光是指音量的大小。“安静其实是一种状态。”最早的几期节目中,一小时的时长里有七八封信,嘉宾们的点评只能匆匆而过。后来看到网友的建议后,他们在每期中拿掉了一封信,虽然信与信之间只补充过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让整个节奏变缓了。

第一季的解读嘉宾一直都是固定的两个人,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和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杨雨。关正文说安静包括了这一点。“我不希望观众老是去分神,去关注下期会由谁来拆信,重新适应新的朗读方式。”“当你停住,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时候,你有丰富的信息在受众的心里,那你就是快的。”

清澈与沉重

《见字如面》开播后不久,关正文遇到了“让人特别幸福的一件事情。”

画家黄永玉写给曹禺的信是《见字如面》中最广为人知的一封信。黄永玉本人看完之后很高兴,让家人把导演关正文和在节目中演绎曹禺的演员张国立请到了家中。

94岁的黄永玉走路快,思维敏捷,他在位于顺义的家中,还给关正文等人讲了自身亲历过的《见字如面》中的其他信件的背景。萧乾被划为右派时,北京的文艺界有一次大规模的批判会。黄永玉告诉关正文,自己就在场。组织者是谁、点了哪些人发言,黄永玉的记忆非常准确。关正文半开玩笑地问黄永玉,你当时说的是什么?黄永玉回答,我就说他乱搞男女关系。那个时候为了保全自己,他们挑的都是生活中的一些破事。《见字如面》里有一封郁达夫写给沈从文的信。沈从文是黄永玉的叔叔辈,黄永玉兴致上来,也讲了沈从文来北京后见郁达夫的事。沈从文当时为何来北京,为何年少当兵,却做起了文学梦,关正文从黄永玉口中听到了第一手资料。通过黄永玉,那些信件里的历史,与现实有了交错。关正文形容前来的几个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后来,黄永玉还邀请他们到画室,兴致勃勃地给他们现场作画。

录制前,关正文还甚至有过忧虑,觉得安排台湾演员王耀庆演黄永玉是个失误。王耀庆在台湾长大,难以想象黄永玉和曹禺经历过怎样的一段历史。前期准备时,关正文和王耀庆一起看黄永玉的画,告诉他当时的大陆是怎么回事,他们的作品又是怎么回事。他告诉王耀庆,黄先生是非常精彩、俏皮、睿智和隽永的。

王耀庆谦虚积极,连说好。他离开后,关正文心里有些担心。结果王耀庆从话剧的艺术规律切入,用自己熟悉的话剧艺术进入了信件的内容,反而更接近了黄永玉的本意。因为黄永玉跟曹禺谈的正是一个心在戏里的艺术家应该怎么样。

节目组选择的这封信是写给时任剧协主席曹禺的批评信。在信里,黄永玉直言:“你心不在戏里,你为势位所误。”曹禺坦诚回应:“你射中了我的要害。”

关正文觉得今天的人其实一点都不比曹禺更清醒,电影看票房、节目看点击率。“我们今天为金钱所误,严重程度远远超过过去。曹禺先生当初为势位所误的时候,他有反思,他也有痛苦。然后我们今天为金钱所误的时候,却全都理直气壮,艺术成败现在更多是拿金钱衡量而我们却觉得理应如此。”

他说:“我希望我们自己保持一种比较清醒的一种自我认知。”

关正文感到遗憾的一封信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浪漫情书》。许子东在节目中提问,假如你也遇到徐志摩,收到这样的信会怎么样?而互联网上有许多人说他是个人渣、最不该出现的第三者。“没想到互联网传播的时候,大家都把砖头拍向了徐志摩,好像人的爱情一生只能有一次,你必须得是在第一次就变成你的终身,而且必须一蹴而就。然后此后的其他所有的情感的产生,都不在被理解的范畴。”关正文说。

一次读林徽因的信,许子东本来觉得那封信写得太美好有点做作,“too good to be true”。结果看到其他人很喜欢,就收敛了自己的观点。许的观点有时与旁人有些不同。看完科幻作家刘慈欣写给女儿的信后,大部分人乍一听人不会死、所有的脑子连着互联网、家中四面窗都是屏幕,看似未来很美好,许子东提醒说:王耀庆读得不错,但喜欢热闹的人却只有儿童节的水平。“他里面实际上非常复杂,它是预言人类灭亡的一个作品。”

在许子东看来,《见字如面》一个重要的价值是提醒人们注意到這个社会中的历史盲点,比如节目组挑选了知青的信、还有著名作家宋振庭写给夏衍,为自己曾在“反右”运动及“文革”中批判过对方而道歉的信。“我觉得它是在很清澈的形式下面触碰这个沉重的历史的。”许子东说。

重复人生

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社会生活资料中心的主任张乐天教授听说《见字如面》的想法后,每天都给节目组寄来一百来封信。里边全是普通人跨越时代的信件。在所有的信件中,节目组挑选出一封普通知青的家书,后来标题定为《近来我的工作是垛马草》。

信里的桃桃当时的工作就是垛马草。30个小垛集成一垛,“我就是喜欢,永远有这样的生活。”总编剧张子选看到信里的对话,看到那个时代的人寄粮票给父母,让父母寄《哥达纲领批判》、《国家与革命》的辅导材料,他认为这封信颠覆了很多人对那个时代的人普通一天的想象,那就是“一个女孩在广阔天地当中的普通的劳动的一天”。

“大家想象上山下乡是壮阔的,峥嵘的,要喊口号的。可它那是极其平静的一天,这个非常可贵。”这也是他们选信过程中致力于寻找的,“大时代大动荡当中极安静的一面、极日常的一面。”

“你有机会来重新说我曾经读过的人、我曾经认识的人、我记忆当中的时代年代它会怎么样。”张子选说。

用关正文的话说:“所有的历史都可能被重复,所有的人生也一直被重复。”

关正文也在节目挑选的信里,遇到曾经相识的人。顾城的情书和遗书,分别由徐涛和王耀庆演绎。这让关正文想起20世纪80年代自己年轻时的生活。

那时候他、北岛和芒克等几个诗人都住在北京劲松。他清晰地记得那时劲松还是郊区,只有一趟52路公共汽车通向此地。他们家楼下都是农田。大家经常凑在一块,干着如今57岁的他觉得年少轻狂的事情。

那时候关正文是编辑,经常去顾城家里送稿费,稿费极低,1000字不过10块钱。一次到顾城家送稿费时,期盼中的顾城和谢烨已经预支了这笔钱买了书柜。

30多年后的此刻,白发已经恣意茬出的关正文认真地回想那天中午,“韭菜炒小虾米。”韭菜是他们家窗外种的。他比出食指和拇指,“那个虾米小到那么小。”后来顾城在新西兰杀了妻子谢烨,顾城被定义为极度自私和残暴的人,两人被国内的流行八卦消费,关正文心疼。

“这个结局谁也没法接受,但你没有办法不怀念这两个人。特别希望更多人能够意识到,对人的认知、对人性的认知、对人生的各种不确定的可能性的认知,是一件太复杂的事情。”他说。

《见字如面》的现场,听到顾城当年的情书,关正文突然忍不住了,“就完全,就是掉眼泪,就特别想念他们,特别想念他们……”这次做节目,他第一次看到了顾城和谢烨最早通过的四五封信。“我天啊,就真的是那种阳光太灿烂了。”他用双手捋起两侧的头发感慨着。在那些信里,他仿佛看到了在承德避暑山莊、在山林里、在夕阳下、在小河边的那个谢烨,还有无法忘记的顾城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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