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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催债江湖

点击:0时间:2023-01-19 21:33:48

杜祎洁

“他们并不是人们想象中浇汽油、提刀追杀借债人的恶霸,嘴上吆喝着风里来雨里去、刀尖上打滚,等到真办事的时候,见利就摘,有危险拔腿就跑。讨债里面最拼命的是债主,讨债人犯不着打打杀杀,出来是为钱不是为脸。”

康达到了三舅家,发现屋子已经没人住了,一张床单充当窗帘挡着窗户。他在门口烧了三道符,是朋友从北京白云观请的讨债符,据说欠债人踩到烟灰就会应验。他并不信这套,但在弥漫开来的绝望中,也只能聊以自慰。

这显然不是走亲戚,康达领着律师来到这座东部沿海的县城,是为三舅转移财产调档取证。一年半之前他抵不过对方的花言巧语借予200万,梦魇就此开始。历经六次庭审,三纸判决,之后是漫漫数年的民间催债。身为这一地下产业的推手、受益人和被宰割者,他见惯了江湖上各种幌子路数,在他眼里,假流氓和真骗子一样面目可憎。

一伙职业讨债人在夜间蹲守

普通人对于讨债人有着腥风血雨的想象。影视剧里那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动辄浇汽油、剁手指。康达说,真实的江湖更多的是小人的天下。这一多数由社会闲散人员构成的实体往往见利就摘、趋利避害,并不按照白纸黑字的契约办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在这场无赖对老赖的赌局里,或许谁也没有比谁更高尚。

老赖

一场葬礼,引发了我人生最大的一个坎。

2009年我30岁,考上了东北某沿海城市的政府机关。年关附近一手把我带大的姥姥去世了。那天晚上,姥姥家的亲戚陆陆续续都来了,外地农村的三舅一大家子住在我家,两家人相谈甚欢。

三舅儿子和我年纪相仿,在上海一家外企工厂做中层管理。三舅年近六旬,也弄得特敞亮,自诩人情练达、行走江湖三十多年的乡企厂长。

我之前对三舅非常陌生,乍一见面觉得这人讲话挺靠谱。他能说会道,开口讲的都是美国的将军、欧洲的战役,像个文化人。直到后来我去他家,看到书架上摆放着厚黑学、杜月笙、黄金荣、三国谋略等书籍,我才知道他是谁的徒弟。

这之后7月的一晚,三舅打来电话,问我借20万周转,第二天上午借,下午就返还并附加了2000块利息,蹊跷的是汇款账户不是他本人。过了一两周,又狮子大开口借100万,称之前这20万是去参加一个工程拍卖的人情费,底价九百多万的厂房拆迁项目,中标的拆了厂房卖钢筋、机器、设备、电线,稳赚不赔,两三周就能回本。我没有当即松口,他走火入魔一般,两三天里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复读机一样重复着“借我钱、借我钱”,“100万、100万”,还拉拢我母亲做我的思想工作。

扛不住三舅的软磨硬泡,从股市腾挪之后,我次日中午给他打了第一笔钱。没出半个小时他跟我说不够,一旦出了问题,這100万要被拍卖行扣下,需要再借100万竞标资金。为了说服我,他提及了儿子的工作以及一个商铺不动产作为担保,又找了一个保人和一套抵押商铺,当场找快递把借款合同、担保的两套商铺与保人证件邮寄过来。我没法子,下午找哥们凑了第二个100万,电子转款汇了过去。

我借钱的初衷是确信他有还款能力。转了几个行当之后,我对一个人大概的能耐有估算。2011年我通过一个猎头查过他儿子杨大勇的底薪,年薪约50万。

噩梦从此如影随形。第二天中午我收到快递,打开后盯着那摞废纸足足愣了一分钟,上面的借款人和担保人我压根就不认识,房产证是一个村产房的复印件,抵押物是假的。

这之后我每天都催促三舅还钱,对方回回推脱说过个两三天,送出去的货回款了就打。眼看着一个月的还款期限就要到了。我长了个心眼,让银行的朋友帮忙监控三舅的账户。有天收到消息,三舅工头的账户上有100万,赶紧打电话过去诘问。三舅说对,刚到的工程款马上打给你。下午我账上多了50万,再查对方账户,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查到了工程在连云港的厂子,带哥们找到三舅,全程录音录像办了借款字据,两个100万,月息分别为4%、6%。步步紧逼下,三舅林林总总还了99万。工程一收工他就开始耍无赖,到11月份就彻底不接电话了。

我后来反复确认,靠着我200万的启动资金,在运营连云港拆迁项目时,三舅拿本该还我的钱去还之前欠的钱,还了好几个10万、8万,最多一个30万。那些债主闻风而动,都是三舅一个村的亲戚朋友。

三舅揽了大半辈子的工程生意,靠拆迁淘汰的国企厂房、拆卖各种设备和废铜烂铁营生,今天卖挖掘机,明天卖龙门吊。以前他走南闯北到处打探,凭借消息灵通从中间赚点信息费,自己不出本金。负债累累后便开始铤而走险,先从小工程干起,一个工程一个工程地接,一个人一个人一层层地骗。找完项目就去找钱,钱落入自己口袋就会想方设法地去赖,有项目有钱投就有在里面赚钱的可能,自己是不会出一分钱的。

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沾染上的恶习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后来他甚至跟我商量能不能合伙去骗别人,“在辽宁宽甸县弄了个拖拉机厂拆迁工程,如果你再投点资我们继续干下去把别人骗下来,一个人骗50万你的钱不就还上了吗?在大庆有个地下输油管道的拆迁工程,标的额是两千多万,我们再合伙投个一百来万接下来……”

他身边干工程的生存之道大半如此,有了第一笔赔本买卖,还不上钱就拆东墙补西墙,在此过程中他们发现只需消费人情、身段巧妙,把故事说得圆满一点,哪一次捞到大鱼了,就可以填补上之前所有的窟窿。如果赔了,不过是从欠10万到欠100万,麻烦是一样大的。

12月份我找哥们带着几个混子亲自上门、吃喝拉撒赖在三舅家里,不料老两口在民警上门时趁乱金蝉脱壳,抛下老巢,拉锯了一个月颗粒无收。之后三舅一面谎称要把商铺过户给我,一面鬼使神差地转移了几处房产到子女名下。

私了的路走不通,我决定诉诸公堂。2010年年中打的官司,年底下了第一纸判决。历时两年,总共走了六次庭审,拿了三纸判决,均胜诉。2012年4月拿到了终审判决书,由一审法院执行。送达执行书的时候,三舅在电话里说他在上海,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去,“你不用来,你也找不到我。”去他女儿的单位,她直接对法警开骂,毫不惧怕。

判决书下来之后,由胜诉原告提供负债方的财产线索。我带着法院的两名法警前往被告所在地,大海捞针,跑了十几家银行,查遍了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当地的农村信用社等。待了三天,只封了两个养老金账户和4000块钱。

只能用无赖对老赖的方式了。上午刚送走执行法警,握着中级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书,我拨通了催债公司留下的联系方式。

骗局

康达在电脑上敲入“债务催收”四个字,搜到一堆“猎鹰”、“龙行天下”、“至尊霸主”、“蓝色保镖”等琳琅满目的名字。每一家都吹得天花乱坠,声称自己“合法、专业,设备先进,金融人士、律师、车队一应俱全,只要有授权和欠条就能追回债务”。“我们吓不死的,真弄他,我们都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刀口舔血的。”

讨债、催收,抑或是更具噱头的“不良资产处置”都指向了这个鱼目混珠的灰色地带。自2003年在国内萌芽以来,庞大的民间需求催生了一个潜在的规模巨大的催债江湖。据说目前全国从事催收行业的公司约有两千多家,从业人员保守估计也有20万人。

小宋开车过来了,说给2000块现金,这事他包了。我当场数出钞票,吩咐说你就给我闹。谁知之后近三个月对方没了声响。我接触的讨债的有一半以上都是这副做派,一手拿到钱后不给你办事,有点良心的一拖再拖,恶劣的就不接你电话了,几个月之后就换号码了。

催债人中一部分是在社会上打打杀杀的,另一部分来自搞拆迁的、搞医闹的,他们的角色随时可以转换,假装自己不要命混黑社会,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大多数也都是站个人场。同一伙人三五个月换一个地方改头换面。

这些人首先在互联网上发广告,说我们是××讨债公司,留一个400开头的付费电话。这些广告每点击一下好几十块钱就流入了搜索网站。小宋所在的公司原先就有一个债主没讨到钱,故意不停地点他们的广告,一天点了他们四千多块钱,逼着他们换了个公司名。

在签合同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发文本,一份是合同书,一份是委托书。合同是规范怎么分配钱款,委托书是注明我把讨债事宜委托给你。标准的合同书会写明前期车马费花销,这部分会从尾款里面扣除。但一般这种合同本身没有法律效力,也不会严格执行,最后纯粹看谁比谁硬谁说得过谁。

委托书里通常会设置陷阱:xx全权委托我办理这个讨债事宜。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例如我拿到委托书去问另一个人要钱,他欠了100万,我跟对方说我已经拿到了全权委托书,你还10万就可以,你再私下给我10万。这种行为也形同诈骗,文书是一种推辞,因为全权委托在先,报警的话很难去界定。

我跟这些人接觸多了,比较有经验,委托他们只执行追债,还款额以进入某账户为准,其他产生的所有费用、交易与此项债务完全无关。讨债需要在合法范围内,法律之外造成的任何伤害由讨债人负责。

小宋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高人”。8月份开始执行,快到11月份也没动静。我通过私人途径,查到三舅儿子杨大勇在上海市郊嘉定买了套两百多万的房子,150平。循着地址小宋找到了人和车。我欣喜万分,跟死党小辉风尘仆仆地赶去跟踪了一天。

礼拜一杨大勇去厂里上班,我们拦截住他就把他往车里塞。这小子有经验,没被控制住,满街跑喊救命,正好旁边就有巡警,一伙人被带到了派出所。

从早上8点僵持到下午4点,三舅自始至终不肯出面。中间小宋把我支开,进去单独谈了20分钟。最后他儿子改口说你别逼我太急,缓我三天给你筹钱。进去之前我跟小宋说你无论如何让他写个文书,小宋说没事你别管。

小宋找来的团队里有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加上两个挑大梁的。这些小孩多半是周围郊县过来闯世界的,平时赖在网吧里打游戏或是在城郊洗剪吹之流,偶尔哪个大哥给点好处就乐得不行。谈判主力人高马大,穿着大裤衩,剩下的小马仔们穿一身紧身黑衣,文个身剃个小圆寸。他们无论是五湖四海哪里来的,张口都装模作样地侃东北话。

一群职业讨债人回公司吃饭,汇报情况

这些追债人大部分是临时组成的团伙,几个骨干牵头成立公司负责拉生意,拉上活再临时去网吧攒人要债,一个人一天给200块钱。这些人以打散工为主,今天跟着要债,明天去赌场看个场子。他们的打扮并不见得另类,但很难见到衣着特别体面的。有时候去写字楼讨债需要西装革履,就临时凑一身廉价西服。

追债的时候小宋开的是宝马X3,这是他刚替别人讨了债拿来顶账的,顺手先开着。小宋手上一直不缺豪车,后来又在青岛扣了个卡宴,朋友圈里一辆奔驰房车开了一年多,带酒吧的,像小型公共汽车一样。

江湖有规矩,债还没催到,“茶水费”得先续上。小宋陪了我三天,街边吃拉面的时候找我结算了次车马费,张口就是8000块,直接转手给公司。异地要债的时候他们都是吃大户,兜里面绝对不会揣一分钱,吃住都是我自掏腰包。

小宋这头雷声大,形势看起来很明朗,本以为这事就要成了。第三天打电话杨大勇根本不接,去家里敲门也没人开,工厂有围墙进不去,光保安就二十多个。

我两眼一抹黑,完了人又跑了。一旦负债人跑了,之前砸进去的钱和精力全都白花了。我当时如坐针毡,一盘算留下来只能是满街游干烧钱,心灰意冷之下准备撤离。

小宋听说我萌生退意,不让我走,让我再候两天,不行上工厂门口打条幅去。

标签: 都是 小宋 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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