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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敬 香港过客

点击:0时间:2023-06-29 08:14:59

张蕾

1

写《我的1997》这首歌是在1989年,艾敬刚20岁。那个时候她听了苏珊·薇格的《Luka》,决定“把当时自己19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写一遍”。那个时候她对人生没有太深刻的理解,“去南方”不意味着淘金,更多是自由。那个时候她“可能也是想着扬名世界吧”,像U2、The Beatles一样。

“想来可笑,当时感觉自己已经经历很多了,一定要纪念一下。”艾敬的这份“纪念”让她年少成名,红遍中国。她被日本媒体称为中国的苏珊·薇格,她们有着共同的形象:休闲装(在媒介批评者看来,这是自由随意、不寻求取悦男性的某种标志),抱着木吉他(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吉他被看作“摇滚”歌手的标配、标识,而“摇滚”又时常被解读为“叛逆”),浅吟低唱叙事性的歌词(“民谣”),对社会议题的关注(艾敬切入香港97回归的历史时刻,苏珊则关注虐待女童等),自己作词作曲的女歌手(“打破男性主导的世界”、“创作才女”,仿佛女性会创作便难掩奇迹本色)。

从唱法到性别,从出身到爱情,从现实到憧憬,那个20岁的小姑娘浑身贴满了标签。每个标签意涵之凝重和严肃,仿佛可以笼罩她一生。

“后来才明白,人生是由一个个段落组成,而每一段可以是毫不相干的。”

2

“为什么你拿我的工作鞋像是……拿着毒药?”艾敬对给她递上平底布鞋的助理说。

工作鞋是老式黑色的,上面滴着不均匀无规律的五颜六色的油彩,就像艺术晚宴上顽童的围嘴。

艾敬是我这些年的采访对象中,为数不多的明确表示星座这东西还挺有道理的人。她是处女座的。

“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她指的是自己目前从事的艺术工作——绘画、雕塑,也做装置艺术,2012年成为首位在国家博物馆办个展的当代艺术家。

工人去她家安装挂壁电视机。艾敬打量又打量,指着一边说,“这里有一点点低了。”安装工不信,重新查了一遍水平,没问题;拿尺子精确一量,差了不到一公分。工人问:小姐,你是干什么的?艾小姐说:我专门干这个的。

穿上布鞋,她的娇小立刻显现出来。在某个场景下,摄影师按了几下快门,艾小姐说:我觉得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就别再累我了哈。气氛不是很自然,但她毫无疑问是这间“大工棚”里的女王。

艾敬的“大工棚”在北京东北五环外的环铁艺术区。这里类似于798,是成片废弃的工厂厂房,但布局没有那么整齐。在一个小餐馆把守的路口,树草中竖着指向四面八方的路牌,锈迹斑斑。夏日里走过来的路上布满响亮的蝉鸣。艾敬工作室是橘色的门,没有挂牌。二层的空间,天花板的几扇天窗用半透明的材料遮挡,透进阳光。她的写字台上有个地球仪,有阳光照着便自转。旁边立着她新书的样本:《挣扎》。

3

1989年的广州,在东方宾馆,两个寻找音乐路的沈阳女孩见到了香港音乐人梁和平。她们的名字是艾敬和那英。那次见面,梁根据两人的风格和性格差异,分别做了建议。他给艾敬推荐了美国的苏珊·薇格和美国的Tanita Tikaram,都是民谣摇滚(Folk Rock)风格的女歌手,“一把吉他,自己能写歌唱自己的生活。”梁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说,见面之后没多久,艾敬就告诉他,自己托人在香港找到了那几张磁带,“这让我觉得她能听朋友的建议并且还很有心。”

苏珊·薇格在《Luka》里唱道:“我的名字叫卢卡,我住在二楼,如果你经常听到我的家里有吵闹的声音,不要觉得很怪异……”

艾敬想:“她写的这些事多小啊,我也可以说我的名字叫艾敬,我从沈阳出来,我去过北京,现在想去香港。”

17岁时离开沈阳,是觉得这座小小的老工业城市施展不了她大大的梦想。到北京考入著名的东方歌舞团后没多久,她就把沈阳和北京做了一番比较,发现剧院团是“一种体制,它的内容是一模一样的”——人事部、食堂、宿舍、老师、主任……

“就像鸡蛋和鸭蛋,都有蛋黄,只不过北京的蛋黄更大些。”

她跑到广州,录制了畅销的卡带,赚了钱,谈了恋爱,生活安逸。这段生活也成为她日后写歌的素材。在与梁和平见面一年之后,《我的1997》问世。起初她写了歌词找别人给谱曲,音乐人都直皱眉:一行13个字,“这不是歌词。”专辑的编曲王迪说,这歌你应该自己写。

“在《我的1997》刚刚创作出来的时候,当时的音乐圈里的人都在传,说艾敬写了一首很特别的歌。这让我很惊奇,因为那时候,在我认识的女歌手里面,还没有自己写歌的,尤其是写出民谣摇滚类型的歌来。”著名音乐评论家金兆钧曾回忆。

金认识艾,是在1988年国家环保局举办的“地球的孩子”大型演唱会上。“这是1986年流行音乐走上前台之后,南北音乐人的第一次合作。”金记得,这次演唱会留下3首歌,朱哲琴的《一个真实的故事》、那英的《山沟沟》和艾敬的《流浪的燕子》。

香港回归的谈判完成后,就有音乐人开始创作相关题材,都是宏大叙事。金开玩笑说,有关香港回归的歌基本上是两类,“一类是我们的家长要把孩子领养回来,一类是兄弟姐妹要回归。艾敬的视角却很特殊。”

“按照当时我们的标准,这首歌是不大能进入主流的,但大家没想到的是,它在大学生中引起了轰动性的效应。因为艾敬的表达,是非常真实的,触及了当时青年一代人的内心自我表达和对历史的反思。”金说。

豆瓣网友“小莫”就属于金所说当时的青年一代。小莫在乐评中说,《我的1997》吸引自己的正是“浓重的个人情绪”:“这里面,有怀念,有怀疑,有希望,有失望,有迷茫,有梦想般的理想。更明白地说,有那个时代的一部分青年的生长情绪……”

在大陆风行的同时,也传到了港澳台和其他亚太地区。外国记者通常会解读其有政治隐喻。每当他们拐弯抹角地提问时,艾敬就会说:这首歌就是一个情歌——“我的那个他在香港。”“他能来沈阳,我不能去香港。”endprint

这首歌完成时取名《1997》,后来艾敬改作《我的1997》。

“这就是我的(歌),代表着我自己。我不代表任何人,就是很固执、很主观的觉得这是我的一首歌,都是我的故事。”她不想让这首自述性歌曲显得太“政治”,但“非常讽刺的是,恰恰是这种表达——增加的‘我的一词,艾敬强调她与集体主义或者国家是分开的,她是完全独立的个体,反而让这首歌更加政治化了。”音乐理论学者尼姆罗·巴拉诺维奇(Nimrod Baranovitch)在他的著作《中国新声音:流行音乐、民族、性别和政治1978—1997》中评述。

在巴拉诺维奇看来,艾敬的创作和吟唱,“建立了一个跟《纤夫的爱》中的‘小妹妹(坐在船头,被她的男性伴侣拽着纤绳牵引着,等待他来亲吻她)几乎完全相反的形象。艾敬将自己描绘成一个独立、自由、主动、活跃,也许还有些叛逆的女性,是一个17岁就离开家的流浪者,在全国流浪以追寻自己的梦想。”《纤夫的爱》是那个年代异常流行的一种类型的歌曲。艾敬的女性视角显然与之不同,但相随而来的,却是与社会话语体系之间道不清的关系。

“在《我的1997》和她整个的音乐活动中,艾敬与国家和官方话语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 巴拉诺维奇说。内地观众和官方话语认为这首歌表达了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啦”),这当然会使它受到欢迎。但它同时也包含向往香港的“花花世界”,对不能去香港看望男朋友的抱怨,都有“崇媚”和不“爱国”的嫌疑。

“一位台湾朋友告诉我,与大陆相反,大多数台湾人不喜欢艾敬的《我的1997》,以及她后续的所有的歌,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彰显了大陆的大国沙文主义(chauvinism)。” 巴拉诺维奇在书中说。

唱片发表后(大概在1992到1993年年间),艾敬到香港做宣传。歌友会上,一个香港人对她说:艾小姐,你唱1997,我的心怦怦地跳,我很害怕。艾敬哭笑不得,心想:“害怕”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想让我解答一些问题,我解答不了。”多年之后回忆起来,艾敬说。

4

2010至2012年间,艾敬有一件未完成就销毁的装置作品,叫《棋子》。作品没有按照她的预期实现。虽然她会强调在整个制作过程中,她内心已经有所得,某种程度上到达了。

在外交学院的一位博士生和两名硕士生的帮助下,艾敬选取了近60年来国际上的60位知名人士,包括政治领袖、宗教人物、和平人士等,想把他们的头像以组对的方式做在巨大的围棋棋子上,寓意“世界无非是一盘棋局”。

最初产生这个想法,也跟香港97回归有关。她对历史事件、时空节点感兴趣,想做邓小平和撒切尔夫人的对照,毛泽东对尼克松、小布什对萨达姆等。

艾敬的野心是,“想做一个影响世界的作品,因为用这样的语言全世界都能看得懂。”

她用一年的时间筛选人物、确定照片。她挑剔材质,每个棋子都用紫铜去做,薄而软却不脆弱,价格不菲。铜胚敲好,打磨喷漆时,她拿着几百瓦的灯泡趴在地上照——不能有坑,不能有斑点,不能有气泡。

制作的几年间,选取的人物死了好几个,如卡扎菲、本拉登等。原本她圈定60年的时间范畴,觉得这是自己能够掌握的。但做着做着,“突然感觉到很难受、很复杂”,“他们某种程度是某个区域的领导,甚至是影响世界各地的人,但是很多人的下场都是悲凉的或者是很难去定义他们,正在发生时,很难给他们一个准确的评价,所以我突然厌倦了。”

已经做好的十多个脑袋,有大有小,想在一起呈现出整齐干净又各具形态,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处女座不能忍受其中有一丝一毫的乱。最终她决定将做好的头像销毁,只留下了“萨达姆”——那个作品完成的质量和颗粒质感她太喜欢。其余的棋子在跟随主人公轰轰烈烈一番之后,都归于无形和平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艺术家始终对政治是不感兴趣的。”她最后叹道。

5

第一次到香港,艾敬的身份是旅行团的游客,白日里从深圳过关,旅游巴士在尖沙咀落地。

“香港比我想象的亮,非常刺眼的亮。他们的天太蓝色了,他们的地不是我们北方的柏油马路,他们那里都是水泥,特别反光。”亲见的香港不是香港电影里黑夜中的油麻地、旺角、深水埗,黑社会、夜总会,“没有想到它是那么的亮。”

“一幢红砖茶色玻璃的高级公寓下面,走着一位贵妇,手里牵着一条明显不属于亚热带生物的牧羊犬,厚厚的毛干净潇洒地垂着,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啊!这就是香港?!”

与光一样饱和的,是声音。汽车的声音被高楼闷在窄街底层,楼房里冷气的声音冲到大街上。“这种噪音让我似曾相识,像小时候父亲的工厂,有点找不着北。我吓坏了。我以为香港应该是很静的状态。”

当“八佰伴”、“午夜场”、“红磡体育馆”扑面而来的时候,“声音和光的刺激,太炫了,让我眩晕,好像踩到珍珠上,怪不得是‘东方之珠。”

后来在香港的工作发展,多数已经记忆模糊。比如她记得有一次在香港做一个电视访问,“因为我不是很配合的,我不能像香港艺人那样配合的,所以他们(电视访问录制方)说,那你走吧,不用你做了。”

当时艾敬签约日本的一家唱片公司(五大唱片之一),该公司专门为她成立了亚洲部。但是,艾敬感觉,“实际上我个人的事业发展在香港一直都没有得到认同。这也是作为一个大陆人,我并没有被香港认同。喜欢我的那部分人一般都是知识层面的知识分子,普罗大众肯定会觉得这个内地妞,或者说她要来干吗?分一杯羹吗?我觉得戴着某种有色眼镜。”

感觉到不受欢迎的气氛,“我觉得在香港我都很难交到朋友,就不要提在那里发展音乐了。”艾敬的音乐事业在香港没有太多停留,也没把演唱会开到红磡体育馆,“当你真的迈入香港的时候,(你就能感到)你不会跟哪里有任何关系。我把这个梦就翻篇了,直接去了日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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