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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惠宇与云起楼及西邨亭

点击:0时间:2023-10-28 23:53:35

陆承平

抗日战争上海沦陷期间,实业家严惠宇拒不与日伪当局合作,为避免文物流失海外,在上海西摩路(今陕西北路)慈惠北里26号开设一家古玩店收购文物,名为云起楼,1945年抗战胜利后歇业。云起楼存在时间虽不长,影响不可低估。严氏大量收购文物,所得珍品1949年后陆续均捐赠国家。称为“云起楼三客”的刘伯年、潘君诺、尤无曲曾栖身于此,研习画艺,获益颇多,后来均成为著名画家。与“三客”密切交往的李家本,曾任严惠宇的私人秘书,参与严氏的文物收藏及捐赠。1950年李家本入住云起楼旧址,将其命名为西邨亭。

上海陕西北路119弄26号的一栋石库门建筑内,上世纪曾开设一家颇有影响的古董店“云起楼”。岁月流逝,知道“云起楼”之名的人,寥寥无几,知道云起楼所在地的老人,屈指可数,知道云起楼歇业后改称西邨亭的,更是凤毛麟角。

云起楼的开设与歇业

提到云起楼,不能不说云起楼的主人严惠宇。严惠宇(1895-1968),名敦和,号箑斋,江苏镇江人,爱国实业家、收藏家、教育家、慈善家。云起楼是严氏抗日战争期间在上海西摩路慈惠北里(今陕西北路119弄)26号开设的一家古玩店。慈惠北里系上海滩著名的犹太富豪哈同的房产,石库门建筑, 该单元“三开间、两厢房、一客堂、两层楼”。严氏租赁了26号的楼下西前厢房、中后厅及东后厢房,东后厢带阁楼,作为严氏企业大东烟厂的俱乐部。日军占领上海后,严拒绝与日本占领者及汪伪当局合作,停产所办企业,拒不出任伪职。沦陷期间,很多人家逃难滞居上海,往往出售所带的文物字画维持生计。有鉴于此,严惠宇将大东烟厂俱乐部改变用途,开设云起楼字画古玩店,收购文物,以免流落海外。26号楼下的前厅与东前厢房的邻居共用,面积25平米的楼下西前厢房则为云起楼洽谈业务之处,一些与严志趣相投的落难文人雅士,视为栖身之地,在此聚会。

严氏自幼勤习书法,有相当造诣,爱好收藏。此时收购文物,正好借以消遣时光,陶冶性情。存世不多的严氏墨迹,如给李轫哉的《何处难忘酒》(五律诗)立轴、给潘君诺的24字长联等,都写于这段时间。

云起楼开业的确切时间,惜无档案资料可查,现知有两个时间,一是严惠宇年谱记载,为1943年;另一为1942年7月(姚善一等,《潘君诺艺术年表》)。严氏年谱主要由李家本编撰,1942年李受聘为严的秘书,1943年就任,熟知严的事业,此说应较可靠。云起楼歇业的时间也有两个说法,一说云起楼“约终于1952年公私合营以后”(朱京生,《云起楼三客——刘伯年、潘君诺、尤无曲》,《中国书画》,2003年1月号);另一时间为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见于李家本撰写的严惠宇年谱手稿。年谱公开发表时,1945年无云起楼的这句,可能是因为与复兴实业等相比,不显重要而省略之故。作者新近查到李的手稿,发现这一重要记录,原文为:1945“云起楼古玩店,原为隐(韬)晦遣闲,至此结束”。不难看出,抗战胜利后严惠宇重出江湖,忙于实业复兴,无暇再专注文物,古玩店自然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严惠宇的收藏

严惠宇大规模收藏文物应在开设云起楼之时,此后在1960年代困难时期至“文化大革命”,又陆续收购生活困难的亲友等变卖的藏品。严用于藏品的收藏印,早年多为陈半丁所刻,晚年多为刘伯年所刻。但是晚年收藏的字画,一般不加盖收藏印,一则是观赏书画以自娱,是否盖印无关紧要;二则严氏认为,从古到今,文物珍品总是在诸多藏家手头流传,即使留下收藏印记,也不能永为己有,还不如不留痕迹。

严氏收藏文物有其原则,一是避免“怀璧其罪”,特别贵重的文物一般不收,以免惹祸。二是不只看画家的“名头”,而是看“东西”好坏。“热名头”如吴昌硕,价位高,造假亦多,一般不收。与之同时的蒲作英,当时是“冷名头”,市场不走红,严看好,则收购之。收藏的文物虽然涉猎较广,但是重点为瓷器和字画,晚年更仅限于字画。字画之中又以扇面为重点,抗战期间收藏明清名家扇面一千余帧,自号“箑斋”,60岁后号“箑斋老人”,皆出此因。1945年将其收藏的明清扇面挑选24帧,包括唐寅、文徵明、陆治等24人的画作,每人一帧,出版画册《箑斋藏箑》。

1949年以后,严惠宇多次向国家捐赠文物,上海、南京、镇江博物馆均有所得。目前可查的重要捐赠记载有,1951-1962年间,捐镇江博物馆(1958年前为“韶宗藏书楼”)古籍100余箱、字画158件、古陶瓷177件、玉石35件、铜杂件30件,包括宋建窑黑釉盏、明“梅花白瓷三足洗”、清陈鸣远款“破竹筒白瓷紫砂陶笔筒”、清郎世宁《马》横批、清京江画派顾鹤庆《平川十六景图》卷等。捐南京博物院龚贤巨幅山水轴等文物300余件。1959年捐上海博物馆明清书画扇面1816开81册、明清尺牍1616开61册。

1959年,严惠宇被聘为镇江文管会委员,1960年又被上海博物馆聘为首批“上海博物馆之友”。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居住在上海建国西路402弄4号三层楼独栋洋房的严惠宇被“扫地出门”,迁入建国西路384弄2号二楼朝北的一斗室,卧病两年去世。家中文物被上海第四机床厂查抄入库,逐一标记,并冠以“宇”字编号。“文化大革命”结束落实政策发还,严氏后人将其捐献镇江及上海博物馆。但是严惠宇所用的印章,抄去之后多数未还,近年来见有部分严的印章在境外网站拍卖,可见已经流失。严惠宇的印章绝大多数为陈半丁所刻,石材均佳,其中一方无边朱文印“门外汉”,表明不以书法家自居的心迹。此印为小长方鸡血石,白、红、黑三色俱备,称为“刘、关、张”。还有“不求原谅”一印,黑色寿山石,印文显示了主人不同流合污的铮铮傲骨。这两方印是在云起楼书写扇面时常用的闲章。

严惠宇在镇江九如巷55号(今为66号)的家,“文化大革命”中自然也在劫难逃。1966年8月,镇江机械学校的“红卫兵”来抄家,抄走文物字画、书籍等至少7箱,下落不明。同年9月下旬某夜三时许,自称“红卫兵”的七八人闯入,疯狂破坏,击毁所有瓷器及大理石红木桌椅等文物,事后扫除的残片在天井中堆成小山。1985年起落实政策,通知家人去镇江市委落实政策办公室认领,1985-1987年间3次取回仅27件,如潘思牧山水立轴、陈半丁山水立轴及扇面等,九牛一毛。抄家前镇江九如巷主要保存清代京江画派的作品及蒲作英的画,不下数百件,可惜绝大多数均化为乌有,令人痛惜。

1979年严氏后人严忠婉、严忠慎遵父遗愿,捐上海博物馆宋、元、明、清瓷器11件、明清书画9件。此后又捐该馆明清书画12件,包括明董其昌《溪山雨意图》轴、清恽寿平《双松图》轴、清李渔山水人物四段卷等。1986年严忠婉、严忠媛、严忠慎捐镇江博物馆元、明、清书画等172件,包括明陈洪绶人物、明董其昌行书、清郑板桥竹石等。镇江市政府奖励人民币1万元,严氏后人将其捐赠镇江市第一中学,供设立奖学金之用。

云起楼其人其事

除严惠宇外,云起楼还活跃着一批文人墨客,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二老”和“三客”。“二老”是汤涤和秦更年,“三客”是刘伯年、潘君诺和尤无曲。汤、秦、刘三人生前均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汤涤(1879-1948)字定之,别号双于道人,江苏武进人。是民初京派著名画家,与严惠宇私交甚厚。抗战期间寓居上海,得到严的资助。汤功力深厚,所写隶书及所画松树,卓然挺立,力透纸背。严有其作品甚多,可惜毁于“文化大革命”。秦更年(1885-1956)字曼青,又名婴闇居士,江苏扬州人。精研古籍版本,工诗词,小楷精妙。汤、秦两位年岁较长,文物阅历较深,都与严惠宇私交甚厚。在云起楼作为鉴定书画古董的“掌眼人”。

“三客”刘伯年(1902-1990)、潘君诺(1907-1981)、尤无曲(1910-2006)均为严惠宇门生。1949年之后,刘伯年无端受累,身陷囹圄,失去自由多年,作画往往用其子“尚同”名代署。1952年尤无曲去南通工作,刘、潘留沪。三人的事迹近年来常见诸报端,此处不再赘述。刘、潘、尤三人当时初出茅庐,风华正茂,在云起楼主要做具体事务,如字画的修缺补残及装裱等,同时还临摹古画,研讨画艺,水平获得很大提高。

云起楼开办期间究竟做了多少文物生意,现在无法查考。可以肯定的是,收藏了不少精品,许多由严惠宇后来捐献给国家,上节已有介绍。云起楼开设第二年即1944年,严惠宇五十寿庆,云起楼诸人或作诗或作画,每人一帧,集为一册,充作寿礼。1945年5月出版的明清名人扇面《箑斋藏箑》,亦是云起楼可查考的重要活动,《箑斋藏箑》秦更年题签,汤涤首页题词。黑白珂罗版,大十六开,横开,连史纸线装,以“鉴真社”名义,印行于世

“云起楼三客”之说来源于尤无曲晚年的一首诗,1990年2月刘伯年病逝,同年5月尤作诗,题为“忆刘潘二君”:

人物精神刘伯年,草虫无过是潘然。

追思云起楼三客,剩有钝翁写百川。

事实上,云起楼并非只有“三客”,三客之外还有一人:李家本。这四人交谊深厚,实际应该是“云起楼四友”:刘伯年、潘君诺、尤无曲和李家本,只不过李不以画得名。李其实能画,画风古雅,颇见功力,并能诗。作者有幸保存一扇面,得之于刘伯年师,可为“四友”之谊及云起楼演变为西邨亭的历史佐证。此扇面于1962年由“四友”合作,刘画松、潘画梅、尤画竹,李画柏,并题诗两首:

闲花偏向冗时开,盛会须臾亦快哉,

云起楼头廿年事,今朝重到眼前来。

从来聚散总无端,咫尺天涯尽小安,

莫叹明朝又离别,眼前珍重是加餐。

无曲匆匆过沪,与君诺、伯年共饭梅陇镇酒家,因集西邨亭上合作此箑。亭在云起楼二十年前觞咏地也。壬寅七月望日叔原画古柏并记。

西邨亭长李家本

1950年李家本举家入住云起楼旧址,改云起楼名为西邨亭,自号西邨、西邨亭长。李家迁入之前,住刘姓古旧货商,此人与云起楼有无关系,已无从查考。

李家本字叔原,江苏镇江人,1918年4月25日出生于扬州。中学成绩优异曾经跳级。1935年奉父命结婚成家,迫于生计而辍学谋生,1936年18周岁即入江苏银行扬州办事处任助理员。1937年“八·一三”抗战爆发,1939年住屋被日军炸毁,同年父亲病故。1940年迁上海,1942年任大公保险公司董事会秘书兼总公司秘书,1943年被严惠宇聘为私人秘书,次年从大公公司离职,正式就任,同时拜严为师学习书法。是年严五十寿庆,门生故旧制作贺寿册页,李画山水一帧。李晚年自撰年表时,特别提到这是他平生所作的第一幅画。抗战胜利后李参与严氏实业的复建,如镇江四益农场等,李兼任四益农场董事会秘书兼上海办事处主任。1950年大东烟厂停工疏散,协办董事会安置事宜。同年江阴路172号居所被大东烟厂出售,举家迁入陕西北路云起楼旧址。1952年大东烟厂复工,入工会搞宣传工作。1956年大东烟厂公私合营,也被选为工会委员负责宣传。1958年大东烟厂解散,员工转业,他被派往恒新机器厂任科室工会委员,仍负责宣传。恒新厂此后改为上海第四机床厂。1974年56周岁因病提前退休。1991年爱妻病逝,他的健康状况从此每况愈下。1999年年1月9日因心脏病去世。

李家本一生未经历大起大落,但受过两次冲击。1957年“反右”,他同科室的老友划为右派,株连而作检查。1968年“文化大革命”中“清理阶级队伍”,他被批斗,在厂扫地处变不惊,不求闻达,温文尔雅,精明强干而不露形色,锻铸了勤奋好学、多才多艺的人生。除书法、绘画外,京剧武场伴奏配乐、吟诗填词都曾投师求学,下过功夫。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喜看球赛,堪称球迷。懂文物鉴赏,曾购买扬州阮元的一方端砚,后转让给了镇江博物馆。李的书法,早年得严惠宇亲授,得其神髓,代严写信,往往被误认为亲笔。晚年自成一格,形成“三不”,即不起笔、不住笔、不转折。曾手抄南宋姜夔的《白石道人诗集附诗说》全本数份,分赠亲友。

可以说,李家本是严惠宇的“机要秘书”,不仅做文字工作,还替严管钱管账,乃至文物收藏。严对李信任有加,李对严忠心不二。终其一身,严与李师生情谊矢志不渝。“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李协助严惠宇长女严忠婉等,将发还文物捐赠博物馆,镇江博物馆回赠李纪念品以表谢忱。1994年,严忠婉应江苏政协与镇江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之约,编写《严惠宇纪念文集》,李执笔,与严忠婉、陆汝纯编写完成《严惠宇年谱》。还撰文《在惠师身边的见闻》。

李家本与夫人胡淑仪(1917.12-1991.1)育有四女两男,长子李学殊已退休,居住西邨亭。时过境迁,云起楼旧迹难觅。26号的厅门早已拆除,前厅隔成房间,地面露出的花瓷地砖光彩依旧,西邨亭窗明几净,西墙红木壁橱陈列井然,仍是云起楼原物。睹物思人,不胜唏嘘。作诗一首,结束此文:

云起楼栖乱世秋,丹青零落力收求。

西邨亭上盘桓日,笔墨犹存往事悠。

承李学殊先生提供李家本手稿等珍贵资料,特此致谢。

(作者为南京农业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 沈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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