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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认识当下中国社会流动

点击:0时间:2023-11-03 02:31:42

熊易寒

不能忽视社会流动的距离

现在大家普遍感觉到,社会流动更难了,尤其是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更难了。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方面是因为学历普遍提高了,学历的信号功能和筛选功能就弱化了;另一方面是因为社会越成熟,社会结构相对稳定,社会流动的速率会逐步下降。但对于底层群体而言,读书仍然是相对有效的一种社会流动策略。

此外,我认为需要区分两种社会流动,一种为长程社会流动,另一种为中短期社会流动。在讨论社会流动的时候,人们经常忽视社会流动的距离。从一个农家子弟变成一个技术工人或个体户,这是短程社会流动;变成一个公务员或教师,这是中程社会流动;变成一个高级官员或著名企业家,这是长程社会流动。也就是说,同为向上的社会流动,流动的距离也存在差异。

长程社会流动更多地具有象征性意义,因为足够轰动,同时又较为罕见。新闻媒体通常喜欢对长程社会流动大书特书,民众也喜闻乐见,因为这样的故事太励志、太感人了。中短程社会流动虽然不那么引人入胜,却频频发生,对于社会结构和阶层结构的重塑作用更大。

历史学家何炳棣通过对明清时期48份进士登科录的12226名进士的家境进行分析,发现明代有一半进士来自平民家庭,清代也有接近4成的进士出身平民。可见,科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古代中国社会的长程社会流动。现代社会的结构高度分化,分工体系和社会分层更为精细,这使得长程社会流动变得更为困难。在古代,进士可以迅速出任官员,进入社会精英阶层;在现代,大学乃至博士毕业都只能担任普通公务员。当前中国的社会阶层固化问题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社会学家李中清的一项大样本研究发现,1953年~1993年,超过40%的教育精英来自工人和农民家庭;而1994年~2014年,超过50%的教育精英来自富裕家庭。

如果仅仅考察长程社会流动,那么,教育的确很难促进农家子弟的社会流动;但如果我们考察中短程社会流动,那么,或许会有不同的发现。

我们靠什么改变“命运”

个体命运的改变不仅需要自身的努力,也需要一个公平的环境。命运不是理所当然的,也不是由一个超验的神秘力量所决定的。如果说个体的命运带有太多的偶然性和随机性,那么,群体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则是由权力结构设定的。国家、市场、社会与家庭是命运的主要塑造者。

第一,国家通过制度和政策来塑造我们的命运。国家不仅对有形的资源进行再分配,也在对无形的机会进行再分配。从上山下乡到恢复高考、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从计划经济到市场化改革、从统招统分到教育产业化,国家行为对我们命运的影响何其巨大。国家对机会的再分配不是以个体为单位,而是以群体或社会类属为单位,譬如流动人口、高收入群体等。国家的再分配必须避免制度性歧视,即对特定社会群体的不公正待遇。

第二,市场包括物质市场和地位市场,前者通过产权、后者通过社会流动渠道为我们的行为提供激励,从而影响我们的命运。学者唐世平指出,在地位市场中,个人为社会地位而竞争。和物质市场中的情况相比,地位市场中的竞争是纵向的、零和的,而且地位性商品的供应是内在有限的。简言之,我们通过物质市场获得财富,通过地位市场获得社会地位和外部承认。

第三,社会通过自由结社、社会运动、公共舆论、社会资本、关系网络来影响人们的命运。这对于一个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尤其重要。显而易见,劳工运动、民权运动、妇女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工人、黑人、女性的地位和命运。

第四,家庭是阶级再生产的一个重要环节,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我们每个个体的人生轨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家庭出身的影响。

以上四种力量与个人能动性的互动过程共同决定着我们的命运,每一种力量都不是绝对的。家庭是相对保守的力量,而市场、社会和国家都扮演了双重角色,既有保守的一面,也有变革的一面。在一个健康的社会系统中,这四种力量应当是相对平衡的,在自由与平等、效率与公平、社会流动与阶级再生产之间找到一个均衡点,让社会成员各得其所,从而避免社会的过度僵化或无序。

要避免把农民工身份本质化

2006年博士论文开题的时候,我计划的研究主题是《权力的极限:中国乡村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过程》。然而,2007年春节联欢晚会,一个叫做《心里话》的诗朗诵在一瞬间击倒了我。孩子们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久久萦绕,挥之不去。三个月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放弃已经执行了一年的博士论文计划,重新选题,写这样一群“城市化的孩子”。当时,我和身边的朋友一样,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决绝,那么冒险。直到寫博士论文后记的时候,我才逐渐理解自己的选择。

倾听和叙述他们的故事,其实也是在体验我自己的生命。我的命运曾经与他们如此接近:我出生在一个亦工亦农的家庭,父亲是国企职工,母亲在家务农,而我自幼随外公外婆居住在县城边上;在农村念完小学后,我转入质量较好的城镇中学寄读,为了让每学期一百元的寄读费有所减免,外婆不得不托教育局的亲戚帮忙,然后拿着领导的条子去敲开校长的办公室,这曾经深深刺痛我的心灵;我这个农村小学的尖子生、班长,在那里成绩一落千丈,上课犹如梦游,直到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间变得懵懂。念高中那年,母亲携弟弟妹妹进城,一家五口蜗居在父亲厂里的单身宿舍,母亲在厂里做临时工补贴家用。现在想起来,原来自己也是农民工子女!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多年以后,我会选择这样一个博士论文题目。

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成为农民工的一员,其实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没有考上大学,我十之八九会成为一个农民工,而我的孩子也将是流动儿童或留守儿童。我不只是在书写他们,我也是在寻找自己。通过博士论文的研究,我试图回到那个决定我命运的岔路口,去看看,如果我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我的人生将会怎样。

其实,我觉得农民工与我们不存在本质区别。如果说有区别,只是他们没有城市户籍,总体上社会经济地位低一些;另外,跟城市居民一样,农民工内部也存在很大的差异,不同行业、不同地域、不同年龄段的农民工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我们要避免把农民工这个身份本质化。

当然了,早期的农民工大多是从穿着打扮上来识别的,譬如说编织袋、解放鞋;而现在年轻一代的农民工,特别是出生在城市的第二代,从外表上看,他们与城市居民没有什么显著区别。他们并不是所谓的“弱势群体”,他们只是缺乏一些权利和机会。比方说,我现在算是中产阶级的一分子或者所谓的知识精英,跟农民工应该很不一样,但是,如果剥夺了我的上海户籍,我在很多方面的境遇也会与农民工相似。我也接触到一些非常优秀的“农民工”,有思想,有能力,也很上进。我们需要破除一种偏见,就是农民工之所以成为农民工,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原因,譬如没文化,不勤奋,不够聪明,缺乏眼界,诸如此类。我还注意到,一些跟我经历相似的“新上海人”或“新北京人”,他们甚至比一般的城市居民更加看不起农民工,因为觉得这些农民工不够优秀,不够努力,而自己就是凭借聪明才智获得了城市户籍,将农民工与城市居民区别对待是应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让我不寒而栗。

好的研究要产生共鸣

我之所以去研究农民工问题,就是某种程度上能够和他们产生共鸣。在我看来,好的研究具有一个共性,即引发共鸣和争议。所谓共鸣是价值观和情感上的,即对选题重要性的认同。社会科学的研究不只是一种智力游戏,还必须服务于人类的福祉。如果没有对人类命运的深切观照和反思,就很难产生真正具有影响力和生命力的学术作品。一个优秀的学者,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者,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们会思考一些抽象的、看似远离现实的问题,但就像老鹰一样,尽管飞得很高,却始终紧盯着地面,一旦发现目标就直奔而去。老鹰的飞行高度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麻雀高明,而是为了更加有效地捕捉猎物。一个从不关心地面,只知道仰望星空的人,就好比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管你做的是规范研究,还是经验研究,都不能脱离现实,都不能与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社会无关,否则你的研究不可能引起他人的共鸣。

所谓争议是理论意义上的。重大的研究成果往往具有颠覆性,会对既有理论体系构成巨大挑战,因而往往会引起广泛关注和争议。伟大的作品要么是范式开创者,开启一种新的学术传统和研究取向;要么是范式终结者,作为一种研究传统的集大成者,为后来的研究转向提供动力和契机。没有争议,就没有创新。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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