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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桥路远,不负旧约

点击:0时间:2023-11-03 08:06:09

梨涡小篆

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庄子·盗跖》

尾生站在桥畔,望着桥下的流水,波光粼粼,湖面像被人撒下了无数的碎银般清亮。有一轮圆月,从柳树梢头渐渐滑到湖水里,影影绰绰,仿佛一只白玉盘,铺陈在黑天绒的托盘上,令人目眩神迷。在尾生眼里,月亮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眼睛美。他初见那女子,便被那双黑白分明、清寒濯然的眸子吸引。

她是楚国的战俘,是尾生的父亲在丹阳之战获胜后,带回的俘虏。削肩细腰,衣葛履麻,青丝散乱,顺着修长的颈子披下来。称不上国色天香,尾生却偏偏对她动了心。可惜,尾生尚未开口,他满脸虬髯的父亲发了话,要纳她为妾。她叫湄姜,以后便要称她为湄夫人。

尾生的心陡然跌入湖底。他已十八岁,家中早为他定了一门亲,对方乃是名门闺秀,娉婷的良家女子。祖母非常滿意,轻搡了一搡尾生。尾生略略一颔首,算是认可。父亲要他习兵法,他虽能倒背如流,却并不喜欢行军作战。婚事,他亦知要听从家长之命。不知何时,他才能够为自己做一次主。

尾生日日到蓝溪湖边,对着附近的芦苇丛吟诵:“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尾生,你的愁烦谁人能解,谁人来慰?尾生一遍遍地问自己。

湄姜?她会吗?他骤然想起这个名字。他想起了那双眼睛,想起了那个让他眼明心跳的女子。尾生回到府里,走到厢房,隔着窗户,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哭声。他痴痴地想象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他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湄姜,我的人生由不得我,你的命运又靠谁成全?

丹阳之战后,战败的楚国并不甘心,两月之内尽发国内精锐攻秦。秦王又派尾父出征。临行之前,嘱咐尾生在家读书,孝敬祖母。湄姜走上前,递过去一个锦囊,自称里边装着麻黄、桂枝、茯苓、半夏、陈皮、炙甘草……用来调理尾父时有发作的咳喘疾。尾父收在怀中,大笑离去。

书房里,湄姜好奇地拿起尾生日常用的竹管问:“这是何物?”尾生得意道:“这是我制作的笔。”“笔?笔是什么?”湄姜乌睫闪动,纤纤十指拿着竹管,翻来覆去。

“书写之用,可以代替刀刻。”尾生在昏黄的灯火下瞧着湄姜,她的面容柔和了许多,亦娇艳了不少。她说:“这笔头用过于细软的棉絮,恐怕不利竹简挥毫。”沉吟片刻,她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再铰有三寸长短,齐刷刷地塞入竹管,蘸着碳水,运用腕力,居然轻松地书写楚文。尾生惊喜地接过湄姜完善的这支笔,赞叹道:“湄夫人的才智不在须眉之下!”

湄姜望着他道:“你就那么愿意叫我湄夫人吗?”尾生呼吸一窒,他恍若不识眼前人,她一瞬间卸去了日常的清冷疏落,道:“你自幼读书,竟不知青丝寄君是何意吗?”

尾生沦陷了,原来她是喜欢他的。他再无顾虑,剪下自己的一缕青丝赠予她。她微笑着接过。他紧紧拥住她,泪水落下。“湄姜,你悔不悔?”尾生痴痴地问。“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湄姜望着他,问道:“这朝堂政治、世间礼法均容不得你我之情,你可愿携我离去?”“湄姜,我愿意!”

“你可愿与我立约?”湄姜翻身坐榻,抻出小指向他。“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秦楚之战,楚国一扫前耻,收回了全部失地,且乘胜追击,到达距离咸阳百里左右的蓝田附近。一向号称常胜将军的尾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消息传来,阖府皆悲,哭声震天。

“我儿是怎么死的?”尾祖母缓慢地转过皱纹密布的脸,凛冽如刀刃的目光射向军中副将。“禀老夫人,将军乃是作战途中咳喘疾发作,当时未能及时救治……”“我儿喘疾乃是轻症,决计不会危及性命!”尾祖母遽然坐起,指着湄姜,厉声质问:“你给我儿的药囊,到底掺了什么?”

“禀老夫人,此药囊里的药材都是用来缓解喘疾,然而多了一枚乌头。将军服药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昏厥。当时秦楚战事正急,军中主帅突发事故,我军群龙无首,于是落得惨败……”副将奉上药渣。

尾祖母身体摇晃着步向湄姜,她伸手抓住湄姜的衣襟,老泪纵横:“你可有良心?我儿有何亏欠你之处!你要害他的性命!”

湄姜面色不改,冷冷道:“我从委身于他的那一刻起就恨他入骨,我时时刻刻诅咒他不得好死。是他将我的夫君砍去头颅,是他将我掠到异国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我虽是战俘,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鲁国战败,将我献给楚国。楚王曾对我含情脉脉,却也将我作为礼物赠给楚国将帅。我与夫君两情缱绻,又被他生生拆散。我被掠为玩物,任意玩弄。我恨这些恃强凌弱的男人。这些男人今日合纵,明日连横,谁打过义战?谁少过贪念?不如我把他们全灭了,也许还能迎来一个天下和平。若非事发,下一个死的,将是你的孙子!”

“湄姜!”尾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上的血色刹那消失,身体栗栗发颤,看向她,泪水一串串地滑落,哽咽着言语:“你怎能、你怎能……如此狠毒……”

“你觊觎你父亲的妾室,又是什么正人君子?”湄姜冷冷一笑,“你不是立誓立约要与我同生共死吗?还不是虚情假意,你待我又好到哪去!”尾祖母捶胸顿足,咬牙切齿道:“把这个妖女关起来,待老身奏明大王,速速将她处死!”

是夜子时,尾生潜入柴房,急匆匆地将湄姜身上的绳索松开,压低嗓音道:“马车和行李都备好了,你快走。”湄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救我?”

尾生紧紧盯着湄姜:“楚军就在蓝田境外,你声明你是楚将遗孀,自然能够被接回楚地。”他一把拽起她,把准备好的披风系在她身上,眼里闪过无数爱恨情仇,忍了又忍,终将头埋在她的胸口:“我只求你告诉我一句话,你是否对我有过半点真心?”湄姜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她悠悠叹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尾生立刻将她带出柴房,溜出府邸,推上马车。马蹄奋起,车轮碾过,尾生遥遥听到她的呼喊:“我在蓝桥等你,蒙你不计前嫌,我亦不负旧约!”

尾生朗声大笑,他望着头顶的漆黑苍穹,几滴雨洒在面庞上。

她没有来。尾生坐在湖边,看着那些闪电,匕首一般划开夜空。大雨转眼而至。

难道她在骗他?难道她句句都是谎言?

“尾生你好傻!”他苦笑着,自言自语。他立在桥下,看着河水上涨,逐渐淹没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腹、他的胸膛……他依然抱着桥柱,任由冰冷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也带着最后一丝绝望,对着月亮说:“我做到了……”

两天后,尾府传来噩耗:尾生因感伤其父战亡,特到蓝溪处进行哀悼,因天降大雨,未及时赶回,失足溺水而死。只是,人们在打捞尸体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个女子的尸体,手中还紧握着一缕青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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