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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麦”一族

点击:0时间:2018-08-09 10:06:41

刘悠翔

“朋友做微商一月赚了38万,我问他怎么赚的。他说卖假货被打断腿,保险赔的。”“我说爱你到永远,你说我是你的眼,可你现在让我滚远,忘记相遇的地点。”“只能说社会太毒,辛酸和无助,我他妈不会服输。”——爱情和背叛、屌丝的日常、社会的艰辛,是喊麦经常涉及的主题。

工作室一楼,宠物狗“小虎”突然一阵吠叫。从四楼电脑桌旁的监视器上,谢小宇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来访。助理上来汇报,说是粉丝。

小伙是大庆萨尔图人,95后,提到谢小宇的《内蒙古黑怕》略有些激动。“你会吗?”谢小宇问。他像念经一样背诵起《内蒙古黑怕》的麦词。谢小宇哈哈大笑,上前跟他自拍合影。

在粉丝心中,大庆的代表人物不是铁人王进喜,而是MC谢小宇。谢小宇25岁,玩喊麦却已超过十年,是圈内元老。MC的意思是“Microphone Controller”——掌管麦克风的人,在舞厅,他们随着“动次大次”的节拍声嘶力竭地说唱,鼓动舞客的情绪,这就是“喊麦”。喊麦风靡中国三四线城市和农村,网络视频直播流行起来后,MC也成为直播镜头前的中坚力量。

在大庆市的汽修一条街上,七八台红色三轮车缓缓游弋,向过往的司机兜售车载音乐碟片。十米之外就能听到外放音响动感的旋律。“啥流行整啥”,他们三轮车上成捆的碟片,就是这座城市音乐时尚的排行榜和风向标。喊麦新曲从这里流传出去,松嫩平原的风裹挟着MC的爱与痛,在大庆的三百里旷野上飘荡。

生意从20个Q币做起

谢小宇驱车104公里,从市区回到大庆采油七厂,他喊麦生涯开始的地方。

谢小宇上小学时常买四大天王、Beyond、孙燕姿和可米小子的磁带听。初中时他在音乐网站上听到一种奇怪的“歌”,里面在骂人。“骂得五花八门,特别好玩。”谢小宇后来知道,那叫“散嗑”。此后谢小宇又发现了喊麦的一种形式——“另类”。最初的“另类”,开场类似数来宝,“说一个,道一个,想到哪个说哪个。”后边的词也都是七字一句,节奏简单统一。谢小宇被这种新奇的音乐形式吸引了。

初中毕业,谢小宇就读大庆一所中专的计算机专业。但几乎没去上过课,而是一直通过语音聊天软件跟喊麦爱好者交流。中专出来,他在自家开的歌厅当服务生。

朋友曾介绍他去酒吧喊麦,一天一百块,可谢小宇觉得没那么好做:顾客自顾自在舞池里摇,跟他没有交流,气氛带不起来。在网上喊麦,一群陌生人用声音交流,很有新鲜感。2011年,谢小宇接触到视频直播间,一有空闲,就溜进自己的小屋做直播。但这赚不了钱,他因此开过大排档、服装店。

2012年,谢小宇修改打磨过无数次的喊麦作品《内蒙古黑怕》忽然火了,有了知名度,他在直播网站的月收入从三千、八千涨到上万元。赚到了钱,谢小宇在大庆市的香港街租了一栋四层小楼,当自己的工作室。他开始玩车,换了五六辆,至今还有奥迪R8、保时捷。他还记得自己喊麦生涯的第一笔收入,是有网友找他录了一张CD,给了他20个Q币。

小金哥最初玩喊麦就是为了挣钱。他出生在大连农村,二十多岁跟父母进城打工,后来进电焊铺做学徒。电焊铺里有台音箱,是KTV淘汰的旧货,老学徒一边烧电焊一边用旧音箱听喊麦。这些音乐来自网络直播间,听说较早成名的MC已经能靠这个挣钱,小金哥来了精神。

他中学时在网吧打游戏,听见网管放喊麦歌曲,喜欢其中谈现实的内容。他自己写的一些歌词,一直找不到地方“发表”。

直播一段时间后,小金哥一个月能挣800元,帮助家人换了更大的出租房。如今小金哥月收入数万元,已经在大连市甘井子区买了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装修时,他特意在墙壁上加了石膏板和隔音棉。

“脚穿四道杠的阿迪, 前胸耐克后边阿玛尼”

《内蒙古黑怕》是谢小宇的神作。尽管连他自己也不懂那些歌词,他仍在整首喊麦中慷慨激昂。“不是蒙古话,就是我瞎编的。”谢小宇笑了。

他看东北喜剧演员赵四的演出,有一句“干哈呢干哈呢”,谢小宇觉得节奏很像喊麦,于是就着这句话的感觉开始编,大部分都是“哭啦梦卡”这类无意义的发音,猛然夹杂一句东北口音的叫卖:“大地瓜,烤地瓜,一块钱,能买仨”,无厘头十足。大庆市有一个蒙古族自治县,谢小宇临时起意,给作品安上了“内蒙古”的名号。

但这一曲就火了。2016年,赵本山主演的电影《过年好》中,他的徒弟也喊过《内蒙古黑怕》。

绝大多数喊麦与《内蒙古黑怕》不同,它们都有接地气的麦词。

谢小宇在“离家出走”期间创作了《三轮车》,写一个“屌丝”的自我调侃。他梳着大背头,“三轮安着自动排挡”,“脚穿四道杠的阿迪,前胸耐克后边阿玛尼”,带着女友来逛金店。直到真要买金项链,“拿出了小猪钱罐,往地一扔摔两半,五毛滴,一块滴,就特么没有十块滴!还好大哥反应快,我骑上了三轮就是踹!媳妇问我咋地了,我说没意思不爱逛了回家吧!”

喊麦中常常听到“兄弟”和“女人”,大多数的主题是背叛。

谢小宇在《孙子兵法》中写到朋友的背叛,小金哥在《七年》中写到恋人的背叛:“我说爱你到永远,你说我是你的眼,可你现在让我滚远,忘记相遇的地点……说好不会再离开,你说要为我而变,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备胎。”

小金哥平时习惯记录一些人生感悟和网络段子,在音乐伴奏下以语录形式逐条念出,比如《2016年扎心嗑》:“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清晨的粥比深夜的酒好喝,骗你的人比爱你的人会说”,“朋友做微商一月赚了38万,我问他怎么赚的。他说卖假货被打断腿,保险赔的。”

早期网络直播间流行“家族战争”——某个“家族”的主播带领粉丝去竞争对手的直播间刷屏、捣乱,直到把对方彻底赶出直播平台。谢小宇早年热衷在直播间南征北伐,绰号“战争犯”,他给自己的粉丝群体命名为“黑粉军团”,并为他们创作了《黑粉战歌》。每次开战前,谢小宇都会在自己的直播间里喊《黑粉战歌》鼓舞士气:“三万黑粉闯天下,留得古今一神话。今日我已变强大,万里河山在叱咤。滔滔江水万丈红,昔日一战我称雄。风云潜水化为龙,黑粉出征谁不从。”一曲喊过,战争就正式开始了。

大多数喊麦创作,词不难写。2014年,直播家族之间战事频繁,战歌的需求量很大,MC小金哥就买了本缩写版的《三国演义》,翻来覆去看,稍微文言一点的字句还要去查。

46岁的夏庆成是大庆第十采油厂的一名司机,他开车时爱听喊麦。他评价这些年轻人的作品“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能从中听到生活中的现实,说得挺有道理”。

算了,你们高端!

《十年戎马心孤单》是喊麦名曲,网络上通常把这首曲子跟MC天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很少有人知道,麦词的原创者是MC张凯。

麦词没有署名权。初接触喊麦的听者会可能以为这些数来宝、莲花落一样的词是MC的随口一念,但它们确实是写出来的,而且在一遍遍的喊麦中反复打磨修改。一首曲子连同它的麦词走红之后,就成为网络上所有MC的公共财富,大家争相喊出自己的版本。听的人只会挑自己喜欢的,不会关心作者是谁。

谢小宇要证明《内蒙古黑怕》是他写的,办法非常原始——拿出网络上传记录的截图。“如果你看不了上传时间,那就没法证明了。”谢小宇说。

没有版权意味着没有版权收入。小金哥最初在“中国原创音乐基地”网站上传喊麦作品,播放量和下载量累计2.7亿,人气排在全网歌手的前100名。排名第一的作者,人气数据高达几十亿。然而这些数据并不能直接为他们带来收入。

酷狗音乐收购了中国原创音乐基地之后,歌手如果与酷狗签约,用户每下载一次“高品质”版本的作品,歌手就能得到几厘钱的版权费。酷我音乐盒、QQ音乐也采取类似的政策。不愿签约的歌手,在这些平台上传作品会面临审核。

小金哥的喊麦作品《乡村爱情另类》和《乡村爱情另类2》调侃的是电视剧《乡村爱情》中的众多人物,上传审核失败。审核成了小金哥创作喊麦时的紧箍咒,原本随心所欲的粗口不能用了。“必须想方设法把它变得和谐一点,然后喊得还顺口。”小金哥说,“有时候实在没有思路,气得自己都不行不行的,特别痛苦。”

正因为这些问题,在主流音乐界眼中,喊麦至今“不入流”。

太合音乐2016年3月推出“全球原创音乐现金榜(T榜)”,拿出2000万元重奖原创音乐新作。MC天佑上传自己的喊麦作品参赛,发现后台审核不通过。天佑查看规则,发现明文规定不接受喊麦作品,他在微博上吐槽,粉丝也激愤。太合官方回应称,这是因为“喊麦作品多使用经变速、变调的非原创伴奏,在原创性上存在瑕疵。同时喊麦作品在节奏上的单一性,使其距离大众音乐作品的审美也还有较大提升空间”。

“说了这么多,还是看不起喊麦呗?”天佑在微博回应,“我最新的那首《你没那么爱我》,是原创,不偷不抢,也这么多兄弟喜欢,所以你说我们审美水平低?算了,不跟这些人扯犊子了,你们高端。”

“不出新的作品,就要被取代了”

谢小宇2014年检查出声带小结。如果接受手术,意味着长期的休息和直播间掉粉的危险。谢小宇拒绝手术,如今他每次的两小时直播里,10分钟喊麦,其他110分钟用来跟粉丝闲聊。一些同行调侃他变成了“脱口秀主播”。

尽管如今很少喊麦也很少创作,谢小宇的名号却依然响亮。

2013年,资深MC小金哥在直播网站上的私聊里,拜了谢小宇为师。在网络上,他跟了谢小宇挺长时间,谢小宇也没提拜师费,就收了徒。

MC李笑文是长春客车厂的天车工人,2014年拜入谢小宇门下,他的网络ID隆重地加上五个字的后缀:“尊师谢小宇”。每次进入其他直播间,李笑文往往因为这5个字被人高看一眼,一些主播甚至免费给他开黄马——直播间里权力排第三的位置。

找谢小宇拜师的人络绎不绝,他放宽了“才艺要求”,但每个人需缴纳5000元的拜师费。如今,小金哥和李笑文所在的师门群里已经有几百人,许多新晋的师弟师妹,他们至今都不认识。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嘛,都得靠自个去练。”谢小宇还是会给徒弟做些指导,比如李笑文中气不够,谢小宇就教他分两次录音的方法,增强喊麦作品的气势。更重要的是师父会在直播时跟徒弟连麦,为徒弟带来粉丝。MC李笑文是吉林的主播,但他的粉丝中黑龙江的比吉林的多,因为是谢小宇带过来的。

“现在新起来的人特别多,天佑这些,人家长得帅啊。”谢小宇说,“我身材不标准长相不好,光听声音还能吸引一部分男人,女人可能吸引不了。”

谢小宇开始观察其他行业,他曾经想用赚来的钱投拍网剧和微电影,被女朋友制止:“别闹了,照顾好你现在的工作得了,这玩意儿赔死你。”现在“风口”已经错过,谢小宇感叹,“后悔也没用啊,前两年比较火,现在么,也有人看,但看里面你请的是谁。”

如今,拍片子成了谢小宇的自娱自乐。2016年5月,他召集了23个徒弟从全国各地来到大庆林甸县的温泉度假村,玩现实版的“跑男”游戏。与谢小宇相熟的大庆电视台编导全程拍摄,最后剪成了一部30分钟的纪录片,留给大家自娱自乐。

因为有数百万忠实粉丝,谢小宇有时也受邀参加一些商业活动。2016年6月他去重庆,吃火锅的时候发现,重庆市民对喊麦很陌生,每个人都拿着手机玩移动直播。“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出新的作品,就要被取代了。”这莫名勾起谢小宇的危机感。吃完火锅,他开始找老板攀谈,请教开火锅店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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