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将军的中国蜡像师
杨猛+王乐
这是金日成晚年的标志形象:身材魁梧,三件套西装,胸腹微微前挺,两手背在身后,笑容满面,黑白相间的头发梳向脑后,金丝眼镜,甚至脸颊上的暗斑都隐约可见,宛若重生。
在社会主义朝鲜,制作这些伟大领袖蜡像的,则是数位中国人。
“伟人蜡像馆是讲政治的”
章默雷身材魁梧,络腮胡须,声音洪亮。名片印着“中国伟人蜡像馆馆长”。于平壤东北170公里的妙香山国际友谊馆展览的金日成蜡像就是他领导的团队制作的。
“不光金日成蜡像,金正日蜡像,以及金正日的母亲金正淑蜡像,也是我们制作并送给朝鲜的。”他回忆起了与朝鲜近20年的交往。
起初,章默雷努力寻找一种恰当的方式记录1949年后的中国,直到他认为蜡像是最合适的艺术形式。1993年他们获准在中国革命博物馆里建立一个伟人蜡像馆,制作了10尊蜡像,包括毛泽东、邓小平、周恩来、朱德、刘少奇、孙中山、宋庆龄、江泽民、鲁迅、雷锋。
尔宝瑞是伟人蜡像馆的首席蜡像师,退休前是天津美术学院教授,具有娴熟的写实功底。他说“杜莎夫人蜡像馆也不能刻画好人的毛孔”,而他可以用蜡制造人体的肌理效果,刻画毛细血管的微凸,用毛笔渲染出肤色变化甚至老年斑。他称之为“超级写实艺术”。
章默雷认为中国伟人蜡像馆的出现,有效抵御了以杜莎夫人蜡像馆为代表的西方文化侵略。“杜莎夫人蜡像特别无视中国的文化,做的中国领导人蜡像根本不像,就是丑化我们中国人。而伟人蜡像馆是讲政治的。”
蜡像馆从建成到开馆,历经了6年的高层审批,获准在1999年开展。他感叹,“蜡像馆每增加一个人,都需要经过高层审批。为了政治,我们花了太多的时间。”
和朝鲜人的合作始于1994年,伟人蜡像馆预展期间,朝鲜前驻华大使朱昌俊参观时对章默雷讲:朝鲜人民也十分想念领袖。如果我们有金日成同志的蜡像就好了。章默雷答应帮忙,写了一封申请赠送蜡像的信件,托朱大使转交给金正日,“金正日说很高兴,感谢”。很快中国方面也批示同意。
蜡像泥稿由曾为十大元帅塑像的程允贤完成,尔宝瑞负责翻制蜡像。这就是后来摆放在妙香山友谊馆的金日成蜡像。
金日成在朝鲜至高无上,是永远的主席,朝鲜方面要求蜡像一定要高大。中国艺术家则认为,蜡像和真人比例相当,才会感觉逼真(据史料记载,金日成身高约173cm),章默雷希望蜡像做到1.8米,朝鲜方面不同意,中方认为最高做到1.85米,朝方要求再高,最后做到1.89米。
1996年,金日成逝世两周年时,蜡像由专列送往朝鲜,章默雷随行,程允贤和尔宝瑞也受邀访问平壤。专列进入朝鲜后每站必停,地方领导人都要上车来为蜡像献花圈和鞠躬。迎接和参观的上千名朝鲜党政军干部在蜡像前激动得无法自已,“哭声像大海一样”,章默雷说,“我们也跟着哭,你不哭也不行。我们真的是感动,因为我们的作品让这么多人感动”。
朝鲜慷慨褒奖了中国艺术家的付出。尔宝瑞称,当时一位朝鲜领导人赠给每人一块在瑞士定制的劳力士金表,表盘上嵌着金日成头像。一块价值约50万元人民币,据说朝鲜只做了100块。还赠送每人一套日本音响和瓷器。
金日成蜡像成为尔宝瑞创作中非常奇特的一次经历。尔宝瑞受到了朝方挽留,许诺可以安排全家在朝鲜生活。但是他谢绝了。
艺术是为政治服务的
金日成蜡像的成功鼓舞了章默雷。在平壤,他得到了广泛的赞誉。劳动党一名高级干部走到蜡像前,对章默雷说:如果母亲的蜡像和将军的蜡像在一起就好了。干部说的母亲,指的是金正日之母金正淑。
2011年,章默雷写信给金正日,希望按照东方的家庭观,在2012年金日成诞辰百年时为金正淑及金正日各制作一尊蜡像,“假若给三个将军制作的蜡像陈列在一起,一定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他在信中写道。
不久朝鲜大使向章默雷转达了金正日的指示,最高领导人首先表示感谢,“很高兴你们的提议,但是不要做我的像,请把母亲的像做好吧”。他显示了对长辈东方式的尊敬,“我不能跟将军(金日成)比,将军出现的场合,我是不宜出现的”。
接手金正淑蜡像任务的是贾文龙,一个更年轻的蜡像师。他动手能力强,曾经在广受欢迎的电影《画皮》中出任道具,为周迅制作了让观众印象深刻的面具。
贾文龙当时面临的困难则是,金正淑去世较早,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图像资料,他能见到的只是朝方提供的宣传图片,都经过了修版和美化。
朝鲜重视这次创作。2011年春天,两名朝鲜专家携着相关资料来到宋庄,协助贾文龙制作,同时对金正淑的形象把关。朝鲜提供的方案是把金正淑塑造成一名抗日女将领。
两人一个姓白,是朝鲜的人民艺术家。另一个姓申,是万寿台创作社的一个局长,部长级。这个久负盛名的创作社领导着两千多位受过专业训练的朝鲜艺术家,生产各种领袖像和宣传画。
朝鲜客人加上翻译三人住在不远的生态园宾馆。早上9点准时出现在宋庄的工作室,一起工作到中午。朝鲜人回宾馆吃中饭小睡,一般下午会通过翻译带来修改意见,让贾文龙继续修改。每天如此,前后待了7个多月。
朝鲜客人朴实无华,老艺术家亲自上手修改泥稿,给贾文龙留下了很好印象。偶尔,贾文龙请朝鲜人一起喝盅小酒。看到白先生患感冒,他买来药,让老爷子颇感动。但因他们只会说有限几句中国话,几乎没有交流。
朝鲜人的纪律性和组织观念让贾文龙印象深刻。蜡像衣服的长短也需要反复讨论、请示。甚至一道衣褶的走向,都需要不厌其烦去请示修改。这座蜡像的工作量是普通蜡像的数倍。贾文龙说,“我欣赏这种严谨。过去我们制作毛主席像也是这么严谨,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做了。”
每完成一个阶段的工作,两位老人都要从各个角度拍摄足够多的照片,通过大使馆传回国内。在等待中,贾文龙认为最终的审查意见来自金正日。只有领袖同意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加工。
艺术是为政治服务的,在朝鲜艺术家身上得到了自觉的体现。朝鲜人从来不谈论政治,贾文龙保持着这种默契。只是在7个月的合作结束时,他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希望互留电话保持联络,老艺术家婉拒了,他们未经许可不能把电话告诉外国人,只是说,可以写信。贾文龙至今对他们的个人生活一无所知。
最终,金正淑蜡像的形象是短发、军服、马靴、腰别手枪、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金戒。衣料是贾文龙定做的,手枪是在潘家园买的道具。金正淑蜡像最终摆放在金达莱花盛开的背景中,看上去和金日成蜡像形成了呼应。金正日给予蜡像极高评价。
2011年12月16日金正淑蜡像在北京举行交接仪式,17日金正日突然病逝。几天后,新领导人金正恩冒着风雪扶灵的画面传遍世界。
在平壤的迎接仪式上,章默雷致辞说:“很遗憾,金正日同志没能看到金正淑母亲就不幸去世,其实在创作中我们也一直等待这一天,等待金正日同志看到母亲发自内心的笑容及欣慰。”
“人民艺术家”
章默雷不久接到了来自朝鲜的第三张订单,为刚去世的金正日制作一尊蜡像。
贾文龙的老朋友,申先生和白先生再次来到宋庄协助工作。不过这次双方产生了一点分歧。双方对金正日的形象处理有不同见解,最后决定分别做两个不同版本,送回平壤审查。
章默雷称,金正恩前后过问了七八次,批示:感谢中方艺术家的创作,中朝双方共同合作,选择一个最好的结果,完成最好的作品。
最终商定,按照金正日追悼会上使用的标准像作为原型,平息了分歧。贾文龙说,“相比金正淑,金正日蜡像的难度更大。金正日去世前曾经患病,因此不能展现病态,而是要展示他的睿智和慈祥。”
章默雷说,在此过程中,使馆人员又传达金正恩的指示:要按本人原来的样子做,不能处处美化,并对牙齿和脖子上的细节做出具体指示调整。
蜡像制作过程中,朝方先后来了7个代表团,送来上百张照片。蜡像的皮鞋、眼镜、全套服装,都是朝方提供,甚至内衣也要给蜡像穿,不允许对领袖丝毫不敬。衣服由金正日生前的裁缝亲手制作,前后改了4次。
章默雷对衣服的做工质地赞不绝口,“太棒了。棒到什么程度?光衣服就是一件艺术品。比方说,所有衬里的针脚都是对称的,左边18针,右边也是18针。料子都是高级的,我当时就猜,料子不是意大利就是法国货。”他专门问了朝方,被告知料子果然来自意大利。
中国蜡像师尽量做出让朝鲜人民和领导人满意的蜡像,在细节上做了充分考虑,比如蜡像的毛发忌讳用动物毛发,全部选用人的毛发,多使用环保材料。
贾文龙没有去朝鲜,他对朝方迎接蜡像回国的声势记忆犹新。朝方要求蜡像不能平着放,必须站立运输,以示尊重。派遣来的工作人员着黑西装,白手套,避免用手触碰领袖,为保护运输安全,工作室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用特制的铝合金箱装车,车队护送。一个细节是,运送蜡像的朝方火车,甚至提前试运行了一个来回。
2013年7月27日,朝鲜庆祝“抗美胜利60周年纪念日”,金正日蜡像在妙香山国际友谊馆举行揭幕仪式。章默雷致辞说:“几位朝鲜朋友认真地告诉我,他们不认为这是一尊艺术品。这就是领袖,这就是领袖的化身。我觉得这是他们最真实的表述,也是我们创作的动力。”
章默雷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朝方要授予章默雷一枚勋章,但他谢绝了。他希望得到“人民艺术家”称号,朝方向最高领导人请示,不久传来消息,同意授予章默雷人民艺术家称号,这是朝鲜历史上第一次将这一最高称号授予一名外国人。
(吴卫国荐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