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愁恰逢一夜雨
华哥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的雨,是会催绿春天的雨。“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的雨,是会恬淡人心的雨。“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的雨,是会唤起思念的雨。而蒋捷,你的雨,却是会点染一切、淋湿一切、冷却一切的雨。
当你在纸上落下“虞美人”三个字时,你一生的记忆便在雨中醒来。人人都说“诗人的使命就是用诗行换取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你以一曲《虞美人》,完成了诗人的不朽。
少年听雨歌楼上。摇曳的红烛映照着的是一对青春的脸,绫罗帐中荡漾着的是燕语莺喃般的窃窃私语。
你没说歌楼是你花烛高照的洞房,还是年少时一场美丽邂逅的楼台。但我知道,窗外的雨,是你盛情邀来的嘉宾,忠实而又殷勤地做了你青春与欢愉的见证。
壮年听雨客舟中。你于咸淳十年成了进士,同时也是南宋的末代进士,五年后,南宋就彻底覆亡了。
来不及一展宏图,江山便易了颜色,社稷便换了主人。脱下南宋官袍的那一刻,你便踏上了漂泊的扁舟。
那些日子,你的世界天地变色,西风凛冽。你立于扁舟,四顾茫茫,唯见浩渺的江面,低垂的暮云。
你恰如江天上那只孤雁,似乎找不到一片可以栖息的山林。秋雨,如一记记冰冷的重锤,砸向你那失去了皈依的灵魂。
而今听雨僧庐下。白了的是少年头,冷却的是一颗红尘的心。
南宋覆灭了,还有太湖中的一方孤岛、一片竹林、一间僧舍。那个时候,你一定想起了苏轼,他以流放地黄州的一处山坡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字——“东坡”,你也将太湖岛上的“竹山”二字作为自己的别号,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竹,坚劲、挺拔、宁折而不弯,这就是竹的节操,也是你作为南宋遗民的操守。自从你别上那枚镌刻着“竹山”二字的徽章,一别就是整个余生。元成宗铁穆耳的诏书可以抵达天涯海角,但他那求贤的诏书怎么也无法叩开你的柴扉。
窗外的秋风又起,淅淅沥沥的雨弥漫了整个竹林,空寂的夜里,回响分外清越。
本以为多年的心事都已触礁沉入记忆的湖底,没想到,空寂的夜里,点点滴滴落在屋檐下的秋雨,却又让你在往日沉船的水域抛下了搜寻的铁锚。
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你可以拒绝湖山之外的给予,哪怕是新主的“皇恩浩荡”,但你是诗人,诗人怎么也不能抵挡生命之神发出的答卷的诱惑,更何况是在那样一个秋风秋雨使人愁的夜晚!
你曾说“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说”,那一晚,你是逢着秋雨便有了倾诉的欲望。
也许在常人读来,你的《虞美人》只不过是一曲“闲吟闲赋”,你却将它谱成了一曲渔歌,唱给太湖听,唱给梅花听,唱给竹林听,唱给如水的月光听,唱给归隐了数十年的你自己的心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