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后,911引出的难题仍旧一地鸡毛
林达
那个轨道车驾驶员,刹车失灵,前方有五人会被撞,如果转动方向盘,就可以只撞死另一股道上的一个人,他该不该转动方向盘?
在全球范围,911以后的十五年里,发生恐怖袭击的死难者高达十四万人。
马里兰大学有一个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显示截至2013年,全球恐怖袭击死亡率是2000年的五倍。根据特拉维夫大学的研究,仅在2014年,全球近一万七千起恐怖袭击,造成超过四万三千五百人死亡,超过四万人受伤;在2014年发生的自杀式恐怖袭击中,穆斯林制造的自杀攻击高达99.5%。
既然恐怖威胁是真实的,没有理由责怪民众心存恐惧。奥巴马任总统在反恐八年后,以回避“反恐战争”的说法、回避直指恐怖主义敌手是伊斯兰极端主义,试图回避恐怖主义和伊斯兰宗教极端的关联。
希拉里本身执掌奥巴马前期外交,也认同奥巴马概念,区别是,在竞选中途,在川普压力下,希拉里也开始使用“伊斯兰极端主义”这个词。在竞选中,两个竞选者的叙述就有如下差别:
希拉里认为,伊斯兰教不等同于恐怖主义,穆斯林不等同于恐怖分子,这很容易证实。推论是,反恐和这个宗教以及教徒无关,不应该在移民和入籍问题上,对穆斯林设置额外障碍。
川普认为,承认前者的两个“不等同”,但是追加了倒过来看的事实:当前世界面临的恐怖战争,是伊斯兰极端主义在发动,反恐战争的敌方是伊斯兰极端分子,恐怖袭击者基本都是穆斯林中的极端分子。他的推论是,恐怖袭击者可能隐藏在移民中进入美国,所以,提出他降低恐怖袭击威胁的对策之一:暂停穆斯林移民美国,建立一个甄别机制,只容许甄别后确认无害的、认同美国价值的穆斯林,移民和入籍。
问题是,后者技术上不可能做到。
反恐中涉及的人道困境,是千古哲学难题
川普被斥为“法西斯(纳粹)”的另一个观点,是他宣称自己不反对在需要的时候,不排除对恐怖分子施用“水刑”。
911以后,由小布什政府下令,“水刑”成为获取情报的一种手段。也是小布什成为众矢之的、世界公敌的原因之一。
其实,这是人类始终没有解决的古老哲学难题,911再次把它推进现实。
人类进步不是齐头并进的,有时候,孤立主义也无法为你筑起一道洁身自好的高墙。曾经把孤立主义当作国策的美国,还是被动地被拖入两次世界大战,在二战中还扔了两颗原子弹。
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人们创立了联合国安理会机制,使得世界成功远离了世界大战的威胁,已经七十年。
在此期间,文明世界也获得心理空间,以各种方式检讨战争,其中一个重要方向,是人道主义。对于产生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欧洲,这样的检讨对避免战争尤为重要。但是,检讨也常常在不经意间,对一些有明确是非的战争,逐渐混淆了其交战双方“正义和非正义”的本质差别。以对交战双方军人和民众经历的苦难,给出一个印象,似乎任何战争,对双方都是一样的,对于士兵来说,更是没有实质差别,这带来之后的一系列思维混乱。
就二战来说,一切灾难根源来自德日意等政府的狂妄和非人道,他们劫持了本国军队甚至民众,去制造本国和他国民众的灾难。
所以就战争起因来说,这是人道与非人道的对决。对于后者来说,你分分钟可以放弃,只要你放弃,你自己一方和对方的一切战争苦难就结束了。而对于盟军来说,他们被迫进入战争,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本国和他国人民的自由,不必遭受纳粹和日本军国主义的统治苦难,如果他们放弃,世界会进入黑暗期。
双方士兵的个人战争苦难和生死,表面看上去细节相似,令人一样同情,但是在实质上,有着截然不同、对立的意义:纳粹士兵,不论他们经历多少战争苦难甚至死亡,他们的行为本质,只是在把世界推向黑暗作努力;而盟军一方,他们的牺牲换来了世界和平与自由的可能。
对于这一类有明确是非的战争,离开“正义和非正义”前提,只讨论在细节上的人道,都很可能轻易迷失。
这种迷失带来一系列是非不分的困扰,纳粹军人杀人,盟军士兵也杀人;纳粹轰炸了,盟军也轰炸,甚至还扔了原子弹。我们和纳粹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二战是你们发动的,我们的一切行为是被迫的,只是为了结束战争。也就是说,在二战中,南京大屠杀死难的责任者,是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广岛长崎原子弹死难的责任者,也是日本军国主义政府。
所以,对于正义的一方,战争最残酷的部分是什么?是为了战争胜利,你必须完全改变自己。士兵必须杀人;将军不但指挥杀人,还在必需的时候,为了一个战略或者战术考虑,送自己的大批士兵去死,经常误杀甚至大批误杀平民;甚至在确认造成大批平民死亡必定能换来战争结束、换来避免更多人死亡的两难困境下,由自己来决定、承担后果,选择两害取其轻。
所以,我一直记得那块石碑:士兵就是那样一些人,我们送他们去我们自己不愿意去的地方,让他们做我们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二战中,盟军的军人、指挥者,为了终极的人道及和平,被逼迫做了和平时期他们不可能去做的极为残酷的事情。但是,得益的民众,会在享受长久和平以后,自认拥有了高于他们的、谴责他们的道德位置。
小布什以为是自己的命令,杀死了四十名无辜美国人
ISIS长期没有得到有效打击,残害了数以千百计的更多民众,一个原因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石油收入没有得到控制。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ISIS有每天大批运油车队走固定的运输线,轰炸这条运输线,是任何战场指挥官都会想到的应对战略。
但是,奥巴马政府长期没有下令这么做,拖延了非常长的时间才开始轰炸,解释是:不轰炸的原因是考虑到开运油车的司机可能并不是ISIS的人。
这的确是一个人道理由。可是,石油因此更长久地养活了ISIS,他们有机会发动更多恐怖袭击、杀掉更多更多的人,这个人道灾难的代价又怎么算呢?
前面说了,911之后失去现成逻辑与机制的反恐战争,思维必定陷于更大混乱。因为新的理论、新的机制无法出台,各国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行事。
在911博物馆的那个短短纪录片里,小布什回顾了911那天,可能是对他个人心理上最可怕的一刻。
当时世界贸易中心的两栋楼已经被两架大型波音客机撞毁倒塌,五角大楼也受到同样攻击,另一架被劫持的联航93客机还在天上,这架客机将攻击哪里、还会杀死多少人,完全不清楚。
两害取其轻,最后,小布什迫不得已,下令击毁那架载有七名机组人员和三十三名乘客的客机。
战机已经升空,之后传来联航93坠毁在宾夕法尼亚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小布什以为,就是自己的命令,等于是亲手杀死了机上的四十名无辜美国人,几近崩溃。
结果发现,在战机动手之前,这些乘客已经得知世界贸易中心被袭击之后,决定和恐怖分子搏斗,最后不幸机毁人亡。而这些勇敢的普通人,却差点死于自己国家的战机,死于自己总统的攻击令。但没有人责怪小布什的决定,这就是战争。
在遭受这样的攻击、损失和死亡之后,下一波攻击完全不能预测,反恐这个特殊战争必定把情报战升为第一,可能一个口供就避免一场恐怖袭击。
如果能够用非人道方式逼迫一个人说出袭击计划,就可以避免三千人死亡,就可以抓住罪魁祸首,那么,要不要做?这就是当时小布什必须做的选择。
结果,小布什选择了下策,批准了有限酷刑审讯获取情报的计划。这个计划从2002年开始,在小布什总统任期结束的两年之前的2006年结束。
奥巴马总统是2009年1月开始执政。奥巴马上任第二天,也明确下令,不再使用酷刑。
是撞死一个,还是撞死五个?
2014年,美国国会的参议院,在审查六百多万份内部文件后,发表了六千七百页长篇报告的五百二十五页的摘要,其中指出,建议和执行这个审讯计划的中央情报局,是在审讯的残酷性和得到的审讯结果两个方面,误导了白宫。
而中央情报局回应说,他们的法律顾问认为:“如果这样的方式导致成千上万条生命得到拯救,就可能广泛被接受。”
参院报告认为,已经发生的审讯并没有得到“特别的”情报。中央情报局对此予以否认。
一般认为,面对世界检讨的参院报告,是一个彻底的终结。但是从这次川普的旧事重提,声称鉴于ISIS的大规模屠杀,应该不惜采取一切措施包括水刑来获取打赢反恐战争的情报,就会发现,困扰并没有远去,这个议题远没有终结。
反酷刑是美国宪法《权利法案》里就有的内容,美国也有具体的禁止酷刑的法律。
按常规,违法应该受到法律制裁。但是,奥巴马政府并没有这样做,这是美国人权组织《人权观察》的负责人对奥巴马总统感到非常愤怒的原因,该负责人认为:“奥巴马政府如果不能把责任人绳之以法,那么,今后再次发生安全威胁的时候,恐怕酷刑还是会成为政策选项之一。”
在2014年参议院的这份报告公布之前,奥巴马几次谈到这份报告,他表示:任何“看法公正的”人都会认为,中央情报局对在押人员采用的部分手法等同于刑讯逼供,报告是提醒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国家的本质,并非体现在一帆风顺的时候的作为,而是体现在艰难时期的作为”。
但是,奥巴马同时表示:自己理解911袭击之后CIA面临的压力:“对于他们所做的艰巨工作,我们不应该事后过于故作高尚。这一点很重要。”
人权组织的担心显然是有理由的。虽然奥巴马的回应是一个抽象表态,已经充分表达了这个现实困境并没有解决。
只不过两年,在ISIS展现了它的安全威胁能量之后,美国大选已经回归这个话题。当年小布什和中央情报局在决定采取如此非人道审讯计划的时候,并没有公之于众,而是在 2006年结束这项计划的几小时之后才公布的。
结束的原因,和911已经过去五年,没有遭遇同等级别的袭击有关。公布之后,所有“涉案者”,决策人和执行机构,都受到严厉抨击。
这是必然的,不论在历史上,还是从未来去看,凡是试图通过一个非人道手段度过国家危机的任何人,都“死定的”:危机会过去,现在,你都无法证明,正是这个非常手段避免了更大灾难,在未来,危机本身变得模糊和消退,手段的非人道必然会凸显出来;从长远的历史去看,那些深陷中世纪黑暗的极端主义的野蛮角落,最终也会被阳光射入,而绝对的善、人道主义,是人类永恒的追求目标。
但是,在眼前,那个千古哲学难题,并没有被解决:那个轨道车驾驶员,刹车失灵,前方有五人会被撞,如果转动方向盘,就可以只撞死另一股道上的一个人,他该不该转动方向盘?如果口供涉及三人、三十人、三千人,甚至,三万人的生命,应该怎么办?
所幸,你我都无须面对这样的选择,但是,有人会在这样的位置被迫作选择,无可逃遁。现在我们遇到的问题,是有人公开挑明了这个困境,而不仅仅是:“此人就是希特勒”。假如仅是后者,反倒是太好办了。
那么,如何判断以原子弹结束二战的杜鲁门总统不是希特勒?其实很简单。谁的战争手段是为了结束战争?
当时假如日本愿意投降,杜鲁门就不会扔原子弹。在反恐战争中,我们看到的只是有人发动恐怖战争,应对混乱、有对有错。但是,有一个本质区别,就是我们都知道,假如恐怖战争的威胁消失,这些应对会全部立即消失。这是“我们”没有变成“他们”的基本点。而如果我们停止反恐,恐怖将淹没世界。这是反恐战争和反法西斯战争相同的地方。
这些难题出现下策,正是因为:反对方只要求停止“下策”,当重大危机再次出现,却无力找到替代它的“上策”和“中策”。
只是,在现实危机前,我们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