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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星:用镜头告慰“文革”中的蒙冤农民

点击:0时间:2023-02-15 23:30:27

文涛

1米88的徐星,蜗居在京城北部一个老旧小区不到60平米的小房子里。那是他去世的父亲留下来的。自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失去“铁饭碗”后,徐星的档案找不到了,他也因此办不了低保,连这间小房子的继承手续,跑过很多次“有关部门”,也一直办不下来。他反复用“三无人员”来定义这几十年来的自己。

徐星一穷二白,在住进这套小房子前,他在劲松的地下室生活过几十年。今年58岁的他,最大的财富,恐怕是所背负的沉重历史。他用笔,用摄像机,记录着过去的岁月,而“文革”,是他最为痴迷的话题。

徐星有过辉煌的青年时代。1981年复员回京后分配在和平门全聚德烤鸭店工作。1985年,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中篇小说《无主题变奏》,引起轰动,被评论界认为是与刘索拉《你别无选择》齐名的中国现代派小说的开山之作。

1989年,他赴德国西柏林艺术大学讲学。1992年,赴德国海德堡大学读博士学位,后放弃。1994年回国。1995年,徐星被法国《观察家》评选为全世界240位杰出小说家之一。2003年获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2006年,徐星开始从一个作家向独立纪录片制片人转型,时长80多分钟的纪录片《我的文革编年史》以独立的视角横空出世。在长达两年的拍片过程中,徐星没有找到一个敢于忏悔的当事人,没有人敢在镜头前,说自己在“文革”中打过人、抄过家。

“没有一个人。” 2008年,徐星在接受采访时强调。

而在今年,他又推出了讲述“文革”的纪录片——《罪行摘要》,这一次,14位“文革”中坐过冤狱的农民站在他的镜头前。

国家的弃儿

2010年,徐星在北京宋庄拍摄画家村题材时,认识了一位叫贾和震的画家。贾在“文革”期间被控“现行反革命”,在浙江衢州十里丰监狱农场度过了十年。他用“犯人登记表”的背面偷偷作画,出狱的时候带了出来。 表格中的“犯人”们大部分都是农民,均来自浙江,他们以各种罪名被判处7年至20年刑期。

登记表上的“犯罪事实摘要”一栏,罪名五花八门,包括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10年;冒名撰写反革命信件,攻击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20年;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吹捧刘少奇,20年。

“对于‘文革的反思和记录,无论是文艺作品、新闻报道还是纪录片,绝大部分都把视角集中在政治家和知识分子身上,比如刘少奇和老舍的遭遇,极少关注底层群体,而农民这一块,基本没有涉及,其实,这个群体的遭遇可能最为悲惨和荒诞。中国农村,中国农民,在‘文革的研究中是有缺失的。”4月中旬的一天,徐星在北京的寓所告诉记者。

2011年,徐星拿着22份犯人登记表,按图索骥,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单枪匹马采访到了14位坐过“文革”冤狱的农民,最终剪出了这部135分钟的《罪行摘要》。

今年3月29日,《罪行摘要》在杭州的一家咖啡馆放映。“这个片子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徐星在现场说。

他邀请到片中的三位当事人参加。其中一位老人讲,作为农民,如果没有徐星的记录,他们的这段屈辱历史就会被完全淹没掉,带到坟墓中。

这些农民除了一纸释放证明,没有获得过一分钱的赔偿。1979年以后对“文革”进行平反,所谓“落实政策”,农民基本是一个被无视的群体。

老人们回忆,在释放后,他们向政府要求赔偿,但政府把责任归到四人帮把国民经济搞到崩溃的边缘,“如果都要平反赔偿,就是把上海卖了也不够啊。等国家富强起来再说吧。”农民们体谅国家,那就等吧。

可快40年过去了,“改革开放这么久,国家这么强大了,我们仍然没有等到赔偿,我从26岁到36岁,劳改10年,就没有一分钱工资?到哪儿都被拒绝,现在连法院的门都进不去了。”一位老人说。

农民们用《国家赔偿法》上告,但得到的答复是该法只适用于1995年1月1日以后的问题,法律的原则是不溯及既往。

这些农民在维护自身权益过程中遭到的冷遇,他们的无助和绝望,在徐星看来感同身受。“我们都是弃儿。”他说。

当年的恐惧至今没有消失

在《罪行摘要》里,14位“小人物”们在田间地头,在院坝酒桌上,向这位北京来的“小人物”讲述了一个个荒诞得令人窒息的故事。

周明夫因“偷听敌台,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被判10年。他有一个小收音机,当时中苏关系紧张,双方都在用电台做宣传,周明夫偶然听到了信号更强的苏联广播,被人告发。在被绑走时,来人说他玩枪时瞄了毛主席像一下。“当时房间里就三个会计,他知道谁举报的,但他不说。”徐星说。

在片子里,周明夫和老伴一边干着农活,一边嘟囔着:“文革”时,人都是“没有心”的,谁压倒谁,就上去垫一脚自己就高一点。为了表现自己比别人更革命,更爱毛主席,都是为了这个。

比起大多数难友来,周算是幸运的,老婆还等了他十年。在那个年代,一个人因“反革命罪”被抓,为了避免成为“反革命”家属,很多人的选择了和亲人“断绝关系”。

翁志渝被刑讯时,被要求交代“反革命组织”的名称,他回答“没有反革命组织,没有组织名称”,对方用枪把敲他的脑壳,不承认就继续就敲。

翁知道不编个词儿是混不过去的,他想起在报纸上看过“启蒙”,觉得启蒙是中性词,不反动的,于是就“交代”了。审讯组后又加上“领导核心小组”,“启蒙领导核心小组”就成了翁志渝和其他几个农民的反革命组织名称。而那几个老乡“同案犯”完全不知情。

“同案犯”程德华和翁40年多年来一直都有矛盾,程认为就是翁志渝“启蒙”两个字,把他害得妻离子散。

徐星在拍摄的同时,也试图在化解这两位老人的矛盾。徐拿自己说事儿:“在刑讯逼供下,别说‘启蒙,就是‘反革命我也认了。”

在徐星的劝说下,翁和程冰释前嫌,酒桌上,翁志渝不停说“我们几十年都是老朋友,真的老朋友”,两位老人抱头痛哭。

徐星发现,这些农民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当年的恐惧,直到今天也没有消失。“这种恐惧可能是下意识的、潜移默化的,已经完全在他们的血液中了。”

他们依然会警惕说错话,得罪政府遭到报复。徐兴林当年被朋友举报参加反革命集团。从监狱里面出来快50年了,他一直不敢交朋友,“朋友是彻底交不得”,他说。

徐兴林曾说过,“你要是说我偷东西,你拿出证据来,政治这东西,说你是你就是。”

“年轻人会认为,以前发生过那么多残酷荒诞的事情,一定要倍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这种说法是我不能同意的,”徐星说。在杭州看片会外的展板上,有徐星的一句话,“我期望以后的年轻人,不再生活在谎言中,这就是我拍下去的动力”。

最近,徐星在筹备一个新的纪录片《告密者》,将回放一位现年80多岁的学者的“特务生涯”。他在“文革”期间受“组织”秘派,潜伏物理学家束星北身边,监视其言行。“文革”结束后,所有的部门都不承认他这一段秘史,他也因此遭受排挤打压。

“历史被层层的谎言覆盖着,其实只要有一些有力量的细节,就能戳穿这些谎言。”徐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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