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开黑车拉明星的日子
松岛菜菜子
当他从那辆看起来崭新无比的黑色尼桑轿车上钻出来，转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弯着腰请我上车时，那种仪式感让我感觉自己像进了电视剧片场，成了港台偶像剧里首富家要坐豪车出门的二小姐；而老崔，则是首富家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干了一辈子的老司机……
他叫老崔。
他从不主动问明星的隐私，更不会要求和人家拍照合影。
他每天穿着笔挺的西装，想老老实实做一个明星们的司机。
一
老崔大概就是那种你约到之后，过了好一阵子还想约到他第二次的网约车司机。
车擦得锃亮，车里没一丁点异味，除了准备好的几瓶百岁山矿泉水之外没一丁点杂物，整台车就像刚从4S店里提出来一样，没有一件属于车主人的个性装饰。
真的，除了他还稍带点口音的普通话，老崔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他整个是“挺”的。
黑色暗纹毛料西装是挺的，镶了水晶扣的白衬衫是挺的，腰是挺的，背是挺的，脖子是挺的，头发明显抹了蜡，也是挺的。
所以，当他从那辆看起来崭新无比的黑色尼桑轿车上钻出来，转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弯着腰请我上车时，那种仪式感让我感觉自己像进了电视剧片场，成了港台偶像剧里首富家要坐豪车出门的二小姐，而老崔，则是首富家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干了一辈子的老司机。
二小姐，不，我居然有点手足无措，几次没插好安全带。
“您需要喝水吗？需要开暖气吗？座椅需要调整吗？”
老崔问得特有仪式感，我在副驾驶座位上有点手足无措，反问他：“您是第一次拉活吧？”
“哈哈，我开了十几年车了，拉过不少明星。”老崔一脸云淡风轻。
我突然感觉，自己真错进了片场。
二
我见到老崔的那个路口，是北京四环外一个无比混乱的，没有红绿灯的丁字路口。
东西横向的柏油路双向单车道，似乎每年都要定期修那么一两次，活像一条补丁摞补丁的牛仔裤，南北向的路不足四米宽，两边却都有收费停车场，看场子的制服大爷经常因为抢生意跳着脚对骂，沿街摆摊的烤冷面三轮车，拧麻花般来回乱窜招揽生意。
不管车多车少，工作日还是休息日，路口常年属于莫名其妙的拥堵状态，熟悉路况的出租司机、路油子们几乎不往里走，因为开出去还需要更长时间。
网约车司机们耗时十几分钟、穿越几百米的拥堵无序开进来，再耐心的人也都烦了。
我挨过网约车司机们好几次抱怨，“你说你要是往外走走，你说我能堵这么长时间吗？”
老崔是走进这个路口的，态度最好的网约车司机之一。
老崔也是走进这个路口的，自称拉过明星的网约车司机，没有之一。
我赶紧装作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司机”，一脸云淡风轻地问他，“是吗，你都拉过哪些明星？”老崔开始在驾驶座上手舞足蹈，明显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
三
老崔开网约车一年半了，却一直盼着国家赶紧出台政策，赶紧让那些个网约车平台统统都倒闭。
他用着3个手机，有时同时开好几个约车平台，运气好一天能拉五六百块，收入相当不错了。
“为啥？！”看我眼珠子都瞪圆了，老崔叹了口气，“自从网约车火了，我几乎就拉不到明星了”。
老崔拉明星的事儿，要从两年前说起了。
那时候他还在四环外某高档小区和别墅周边“趴活儿”，用老崔的话说，“说糙点，叫黑车司机”。
黑车司机老崔和同行们不一样，绝不在人流量大的路口扯着嗓子拽着人问“去哪儿啊？”
他就安静地等在小区门口，等着主顾们找上来。
主顾们非富即贵，一般都有车，而且都是豪车。
可豪车的主人们也限号，不限号也有不方便开自己车的时候。
老崔那些住在高档小区和别墅的明星主顾们就是。
以卓伟老师为首的娱乐圈纪检委们可以记住上百号明星的车牌号，为了防狗仔，明星们出门也会打车。“你想啊，他们会打出租车吗？又脏又乱有味儿不说，那老北京的哥一张嘴就够他们受的吧！？”
和黑车同行们相比，老崔的座驾也算豪车，“索纳塔咧！”
四
老崔很怀念自己的索纳塔，“开了将近十年，保养得跟新车一样。”
几年前，开着这辆“黑车里的豪车”，老崔拉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位明星主顾，某F姓一线男星。
那天晚上，老崔是眼瞅一个小伙子戴着口罩从小区里走出来的。“大冬天就穿了件夹克，出了门左瞅右瞅，估计想打车。”老崔一脚油门开过去稳稳停下，摇下车窗问人家，“您去哪儿啊？”
一趟工体三里屯的活儿，对方没还价就上车了。
人家摘了口罩，老崔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认出来了，是F，电视里见过！他心里直打鼓，脸上却装得一脸云淡风轻，“是你呀，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呢！”
F也挺有兴致，“是吗？什么时候看的啊？那部戏拍了挺久了呢。”
两个人聊了那么十几句，说不下去了。
到地儿下车，F走了，老崔在酒吧区的霓虹灯里却走不动了，老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哎呀，刚才咋就没能多说几句呢？”
从此，老崔开始惦记上拉明星这点事儿了。
他跑了小区附近的房产中介，跟人混熟了关系，打听都有谁谁谁、哪位明星住这儿。晚上回了家，在电视上查人家长什么样，演过什么电影电视剧。
F姓男星演的那部宫廷戏，老崔在电脑上看了好几遍，“有些台词都会背了你信不信？”他守在门口，就等着再碰到F。
一个晚上果然又碰上了。老崔还是稳稳把车停过去，摇下车窗问，“上来吧，这回去哪儿啊？”
F上车了，但脸上有点茫然，明显已经不记得老崔。老崔有点失望，不过他觉得自己这回有本事让F记住自己。
两个人在车上聊了一路，下车时F要走了老崔的电话，“下回我用车时给你打电话。”这回老崔问的问题是，“三十八集里那场戏您是怎么演的啊，怎么演得那么好呢？”
五
那些住在十几万一平高端小区里的明星主顾们，改变了黑车司机老崔。
他开始好讲究。虽然住在五环外800块一个月的房子里，但也要保持隔天洗一次澡，每个月理发一次，小几千块的西装也买过几套，“摸摸就知道料子好不好”。嘴里那些骂骂咧咧的口头禅都改了，说话虽然还带点家乡的口音，但嘴里蹦出来的词儿却越来越“文明”。
他开始爱看电视了，大大小小的明星见脸就知道名字是什么，演过什么，没事儿翻翻手机，查查明星们的八卦，谁是谁的前任，谁和谁传过绯闻。
小区里住的Y姓女星长得奇瘦奇瘦的，走的是文艺范儿。Y会和老崔开玩笑，每次都要开玩笑讲价，可到地儿总是会多给点儿，拉她的时候可以多聊聊她家的女儿，“这回看着可比上回长高了啊！”
老崔感慨，“明星们也挺不容易啊！”
他拉过的另一个Y姓女明星估计没化妆，“脸上看特别憔悴，上了车就睡觉，我都觉得可怜”。一个特有名的歌手组合在外边喝完酒，常打电话让老崔去接，“一看就是去应酬，多累啊！”
甚至有明星拜托老崔去买饭送到门口，“那姑娘拿过模特大赛二等奖呢，是个三线明星吧！”
G姓导演不爱说话，除非你和他聊聊历史。
老崔每次都和G聊自己的老家淮阳，G导每次都跟老崔讲，“你老家之前叫陈州，包拯陈州放粮就是在你们那儿啊”，然后再讲一段单田芳的评书《小五义》，“你还不能打断，不然G导肯定不高兴”。
他从不主动问明星的隐私，更不会要求和人家拍照合影。“你拍了照片，人家会怎么想？你拍了照片，会不会传到网上？那你和狗仔有什么区别呢？”
老崔见过狗仔队。有次他在小区门口趴活儿，一辆破桑塔纳停在老崔旁边，“那俩人一直不下来，坐里边拿大相机一直咔咔拍照”。他忙给自己的明星主顾们打电话发短信，“下边门口有狗仔队！”
有人回复他，“谢谢老崔”。
老崔觉得，自己和明星主顾们之间建立了一种“信任感”。
六
见到老崔这天，四环似乎特别堵，平时需要一个小时的路，这会儿连一半儿都没走完。
听老崔讲得天花乱坠，我撇了撇嘴，有点不信。
老崔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是一脸云淡风轻，“我上次见到F，他说他又买了一辆车，奔驰呢”。
我问老崔，“那你上次见到F，是什么时候？”
估计已经很久了，老崔于是像泄了气的轮胎，瘪了。
网约车火起来了，高端小区里的明星们没人再给老崔打电话了。他在门口见到过F好几次，人家还会冲他点个头打招呼，可晃晃手里的手机，却钻上了另一辆车。
老崔明白，人家已经叫好了车。自己的索纳塔在黑车里也不算“豪车”了，跟网约车的奥迪宝马们一比，显得寒酸“没档次”，有时候趴一天活儿，油钱都赚不出来。
老崔卖了自己的索纳塔，狠狠心买了辆20多万的尼桑，干脆也干起了网约车。
可他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网约车最赚钱的时候，平台给的奖励越来越少，乘客要出的钱越来越多。
因为手腕上那两块纹身，自己到现在也没能成为某平台的“认证司机”。他几次想找个纹身店，把年轻时候自己“造的孽给抹了”，可每次都下不去手。
七
46岁的老崔在北京漂了20年，动了要走的念头。
20年前，他跟家里的哥哥来北京，最早借钱买了辆“三马子”（农用柴油三轮车）在大钟寺卖菜，后来开大发、开富康、开松花江，给小施工队拉活，给外地人搬家。
10年前，老崔动过回老家的心思。他开车跑回家，种了3年地，又跑回来了。“日子太苦了，一年到头地里忙活，年底一算账，两万块钱都挣不了。”
他狠狠心攒了钱，买了辆索纳塔，回北京走上了“开黑车趴活儿的不归路”。
讲到这儿有点沉重，我于是逗他：“嗨，你看你多好啊，还能拉着明星呢！”
“拉谁不都是为了挣钱嘛！”
老崔的确需要挣钱，两个儿子够他忙活的。
大儿子大四还没毕业，工作没个着落，今后娶媳妇买房子是一大笔钱。
小儿子19岁，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在北京打工一个月挣8000多，在老家已经花30万盖好了3层小楼房，“没房子也说不上对象”。
我安慰老崔，“你已经够可以了，挣得挺多的，再拼几年吧！”
老崔叹了口气，“我都46了，还能干几年呢？有了孙子估计要回老家哄孩子了。”
临下车，老崔照例给我留了电话，“那什么，下回用车叫我啊！”
摘编自“meiriren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