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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长到能跟你谈人生的年纪

点击:0时间:2018-12-13 23:41:30

沈嘉柯

拨一拨时针,1991年,黄昏时你带着我去买苹果。小摊贩阿姨跟你闲扯砍价,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你。

你付了钱,客客气气地跟小贩阿姨说,水果挺新鲜的,下次再买你的。

然后你拉着我的手回家,这个小贩扭头就跟旁边买甘蔗的大叔嘀咕,你说这是谁家的女人,天天路过桥头,我瞧她月月烫头,真有钱。

你乐坏了,摸着自己的卷发,偷笑了老半天。在大波浪头流行的年代,你时髦得太过分了,太让人羡慕嫉妒恨了。

可是我最清楚,美发店连你一分钱的便宜都没占到。我遗传了你从外公那里遗传的卷发。我的三个舅舅,个个爆炸头,卷得像学校墙壁上挂着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只有你和小姨妈自来卷,比烫的还有型,顶着女人们喷火的目光,穿过大街小巷。

被叫了多少年卷毛,我就抱怨了你多久。度过了为鸡窝头苦恼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彻底板寸。

把时间拨回来一点儿。1996年,有一天回家,我发现你和我爸都不在家。是奶奶通风报信,你和爸居然趁我才升高一功课不紧,一道去深圳旅游了。一去就是十来天,可怜的我只能天天吃泡面和蛋炒饭。

等到你和爸回家,拎回来一大摞照片。我问你们玩了什么,你挑出一张秀给我看。你站在一头大象旁边,穿着缅甸国的公主服,笑容比阳光还灿烂。你说你骑了大象,下来后老半天,整个人都还是晕的。你说大象怎么就长那么大呢,你说还喂了大象吃香蕉,大象吃得可香了,你说你们还去了中英街,隔了那么窄的一条路居然是两个国家,好多怪里怪气的洋鬼子……我打断你的话,你儿子在家吃泡面吃得都面黄肌瘦了,你们居然玩得不亦乐乎。

你尴尬地笑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还不是要谢谢你,现在长大了,听话了,我才放心。

再拨到1998年吧,我爸下海,做生意破产,跑到广州给一个公司打工去了——只剩你和我。家里的门总是被敲得嘭嘭响,登门讨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你回回支开我,让我温习功课。

你赔着笑脸,周旋应付。你跟他们说,都是亲戚,宽限半年就还了。但那些昔日沾过我家光的亲戚,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们越说越难听,你还是隐忍不发。我在卧室里听不下去了,冲出来嚷嚷,算什么亲戚啊,欠一点钱,赶着要……

打发走了亲戚,你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说话婉转点呀。

我说好,下回我婉转点。

直到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你都没在我面前为这哭过。

不过呢,不管把时间拨到哪一年,你看那些国产剧,《上海一家人》《外来妹》什么的,随随便便就看哭了。

你闷闷不乐,独自坐在那儿看电视,默默把频道换到本地台,看一个叫阿星的活宝主持人用方言讲段子。你又被逗乐了,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喘不过气。

你渴望我的陪伴,又知道我有我的辛苦,于是你选择自己陪自己。

这个时候,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你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租房都行。

曾经卖掉了房子,后来我们又买了房子,还不止一套。你终于松了半口气。我劝你说,我养个老妈,完全没任何问题,何况你还有退休金。

结果你还是自己找了份工作,闲不下来。

有一回,你眼中带着愧疚,突然跟我说,是我们耽误你了。我困惑不解。

隔了两天,我才搞明白。这要怪我那来借宿的同学。他们说,以我的一支笔,大学里风头出尽,写遍中央大报,教授们都吃惊,怎么后来去做了个二流杂志,尽写些浪费才华的东西呢?

我该怎么说呢,你真是想多了。生命中值得被写下的,反而是那些细碎的,带着温度闪着微光的事。

对于母亲来说,男孩没法像女孩那样,是贴心小棉袄,可以彻夜枕边谈心,有说不完的话。

不过,我在你身上得到特别重要的一样东西,那就是勇气。在父亲被生活打垮,又来不及恢复时,你兼顾了父亲的职责。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2006年,你50岁还不到,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不过一辈子爱美的你,不许人间见白头。

你一年一年勤快地染黑它们,让我爸给你买染发剂。我反对你染,我拿出科学依据,会致癌,不能用。你嘟囔,一头卷发,白了比别人更难看。

我无可奈何。一年最多染两次,我去给你买最好的染发剂。你同意了,我们终于达成一致。

我的小半生,拿过无数笔稿费,只有大一拿到的第一笔稿费最开心。你的儿子,17岁就能赚钱了,你很骄傲,于艰难中第一次开怀笑出声来。

你一直假笑,敷衍人情炎凉的各路亲戚、单位同事和邻居。你要扮演坚强,我知道,你太辛苦了。因为你知道这世界就是这样,一旦被命运打败,服输放弃,心志就垮了。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向来前者多,后者少。

你对待头发的态度,就是你对自己人生的态度。

直到我如逆水行舟,还尽我爸的欠债。你总在跟我说谢谢,说拖累,说不能给我更多。

扶你去医院检查高血压,你甚至不敢一个人去,害怕这城市太大,会迷路。

树叶绿了又黄,花儿谢了又开,四季往复,门前老树,院里枯木,时间都去哪儿了?时间哪儿都没去,在你心里,在我心里。

从前你说话时,我只是听着,或者不耐烦地走开。如今,我终于长到了可以跟你谈人生的年纪。

去年的某一天,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你被某个话头触动情肠,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你倾尽大半生的苦水和哀伤,走过的路,经历的事,多少绝望和无助,好似长江的流水。我给你递面巾纸擦泪,整整用掉了一大盒。

直到你回去睡了,我坐在深夜的黑暗里,很久都无法平复心绪。

一切归结下来,不过是一个“爱”字。我想,当着你的面,我大概今生都说不出口来。

好在,我可以写下来。就让我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对你说一次吧:我爱你,深深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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